恰中易长祀的下怀。
天生为天潢贵胄,自小就有说一不二的底气。因此诸皇子中,无一人不执拗。学得多、见得多,形成了自我一套体系理论,便更有输出的欲望。
易长祀的笔下,只能也只会写出他自己的文字。易禾不参与,更方便他挥洒自如。
不过,易长祀还是凝视望向易禾,鹰隼般尖锐,似要确认他究竟是不是个绣花枕头:“我的观点,你未必同意。”
易禾也睐着他,嬉皮笑脸:“我同意,我都同意!长兄尽管放开手脚写吧…多亏有长兄,这次功课递交上去,太师保不准还要夸我呢。”
他既如此说了,易长祀“嗯”了声,身侧宦侍极有眼力地上前磨墨。他肃然危坐,垂腕沾墨,涉笔纸上。
易禾吩咐喻行带来了新一册识字书——《弟子规》,与易长祀不同,脊背懒靠,侧身倚着扶手,闲闲翻书。
秋雨未停,殿内昏暝,各处都点了烛台油灯,不过灯色暖黄,视物效果不佳。而易长祀的桌边额外点了灯,散着浑圆光晕。
易禾看书看得吃力,捧着弟子规不由自主便逐光而去,身体愈发倒向一边,歪斜的角度看得喻行心惊胆战。
终于——
“咚”一声轻响。
易禾差点连人带椅栽倒在易长祀腿边,幸而喻行早有准备,轻轻一搂,把人和椅子都扶了回去。
喻行无奈:“殿下,当心呀。”
“……”易禾是真没注意,尴尬摸了摸鼻子,看了眼被打搅的易长祀。
易长祀也在看他,目光意味不明地徜徉过他手中的儿童读物,回头秉笔又续上了刚刚的思路:“嫌暗,就坐过来些。”
自始至终,殿内宦侍宫女无一人出声。肃文殿殿如其名,不设熏香,满殿翰墨干燥气息,气氛肃穆沉默。
皇长子纪律严明,尤其在写就文章、策论时不喜打扰,因而大殿内只剩呼吸匀长、纸笔摩挲。
易禾安静得有些出乎意料——此前易长祀对他最深的印象莫过于“活泼”。
太活泼了些,在荣晖堂里,和那位五弟一语不合就要生口角,被人暗讽也不知,待过几日回过味来,又是一顿争吵。
吵不赢还哭鼻子。
易长祀向来事不关己,敬而远之。
但易禾今日极其安静,连灯火暗了也不说,易长祀也不知怎么想的,话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让他靠近了来。
易禾起身,拖着椅子欢天喜地坐到灯旁,终于不再坐得七倒八歪。
雨水潮湿,打落桂树上的尘埃,在树根边混作泥水,土腥潮气一哄而上,将他身上染的桂香冲得糜烂。易长祀的五感,从眼睛余光、到耳侧呼吸,再到鼻尖气味,都感受到了他的靠近。
腕骨一顿,墨渍在笔画末端浸出黑圈。
易禾探头,觑了眼易长祀身前的策论文章。
他胸有抱负,洋洋洒洒走笔成章,已写完一页纸,笔迹工楷方正,颜筋柳骨,与其本人性格十足相似。
【能文会武的男人,真是迷人啊…】小九捂心倒地。
……
殿中气氛祥和融洽,易长祀长篇大论,写到中途停笔思索,贴身服侍的大太监蹑足走来,细声细气问是否传膳。
易长祀抬眸观窗,窗外天色暗沉,应:“传。”
话音落下,易禾转眼扔了书,捂着肚子跳起身活动筋骨:“吃饭吃饭!我早饿了。”
谁知道中午学堂不放人,他晨起只喝了点粥,中午又只吃了块饼,肚子里都闹饥荒了。
传膳宫人蹀躞而入,荤素红绿菜式摆了满桌,易禾走到桌旁,回头看人,就见易长祀低头吹干墨渍,拎着几张纸走来。
身后太监愁眉苦脸,端着烛台、笔墨跟随其后。
易禾:?
易长祀在桌边落座,那块桌面空荡,菜品离得远,仿佛是专门预留出的空间。他铺设纸笔,垂眸阅览一会儿,提笔又开始沾墨写字。
这也太用功了吧…?
“你吃,不必管我。”易长祀说。
“哦。”易禾点头。
皇子用餐皆由下人布菜,易禾扫了眼桌上菜式,兴致勃勃对喻行吩咐:“我要两块卤鹅,清蒸鱼也夹一点,还有那盘鸡翅…”
盛满饭菜的碗荤香扑鼻,易禾低头吃了两口,吃相斯文,咀嚼声音细微,却觉着不是滋味来。
身旁烛辉耀眼,自下而上打亮易长祀沉思的眉眼。他沉心作文,对满桌佳肴飨食视若无睹,像一尊不需要进食的雕像、铁人。
磨墨太监欲言又止,战战兢兢劝了句:“殿下,先用膳吧,用完再写……”
“不急。”
一语回绝,仆侍们深知大皇子脾性,无人敢再劝。
这厢自己大快朵颐,身边长兄却在为小组作业废寝忘食,易禾筷子悬停米饭上,开始食不知味起来。
天色黯淡,满桌佳肴,烛火摆荡。光晕晃眼,给膳桌上的一切镀上毛边,真假虚实杂乱一团,好像回到了记忆里的某个瞬间。
……
野心勃勃的易家幼子妄图掌权,浑然不似他父亲那样淡泊名利闲云野鹤。
父母熏陶下,易禾从小接触正常教育,自知不如其他兄长。他想要权力,便只能奋起直追,用比其他人十倍、百倍的努力,挤入易家主事的殿堂,挤到当代家主的眼皮下。
餐桌前,妈妈劝他放下手里的书,他摇了摇头,不肯放手——亦如对他畅想的宏图壮志一样,不肯放手。
他对权力的渴望似乎与生俱来,他自知,这是想要一步登天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甘之如饴,妈妈却不。
她不懂易禾的执着,只怕他这样吃坏了胃,于是掐灭灯光,点两只蜡烛放在餐桌上。黄烛将餐食照得更饱满诱人,妈妈笑眯眯说,今天一家人吃烛光晚餐。
易禾不得不从书中抬头,一眨眼,眼睛已看得干涩,颈椎也僵痛无比。
蒙蒙亮的烛光在他眼中拉扯,他望着光色下皮黄多汁的卤鹅,突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