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则的语气发生了一丝变化：“是你？”
褚寻鹤面色不改，收回手摁在剑柄上：“阁下认识我，看来是知道我的来意。”
“你想找温珣？”
“对。”
“愚蠢。”
“的确愚蠢，却源于情深。”
“胡闹！”模糊中法则终于拍案而起，千年来始终平和低沉嗓音骤然冰冷，“他是旧神，是天地混沌诞生，掌管时间的伟大神祇，岂容你这种肮脏的人神窥伺！”
四周苍蓝色天幕狂风大作，雷霆乍现，雪亮长刀撕裂阴沉下来的天幕，雷声从无名之处滚滚而来，须臾两道闪电重重砸在褚寻鹤脚边，直将脚下云层轰出拳头大的窟窿，露出万里高空。
这是刺裸裸的恐吓，然而褚寻鹤连一根眉毛都未曾动作，开口时声音一如即往的冷淡，沉稳，缓缓传来：“或许如此，也自然是我高攀了他，但无论如何，无论为何，我爱他。”
轰隆！
又是一道雷光，这一次直接劈断了褚寻鹤半条手臂，鲜血立刻喷涌而出，褚寻鹤本就不好看的脸色瞬间一白！
塔尔赫尔原来还在怡然自得地看着好戏，这下却勃然色变，扭头对法则不管不顾地喝道：“他要是死了，温珣可是真的会杀上这高天，用自己的神格为代价要你偿命！”
褚寻鹤原本稳如泰山的眉梢不易觉察地一抖，黏腻的鲜血不到片刻便浸-透他的玄色斗篷，顺着衣摆滴滴答答，在脚边汇聚成一摊血洼。
“……”
法则冷哼一声，模糊中他似乎高举一臂，不甘不愿地一挥，头顶电闪雷鸣瞬间止歇，苍蓝色重新漫上天幕。
褚寻鹤便在这沉默中不卑不亢地又说：“所以，我要找到他。”
“……若他已经死了呢？”
扑通！
塔尔赫尔一怔，灰色眸中倒映出褚寻鹤跪伏在地的身影，须臾他听见对方从始至终都沉稳冷静的声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您此刻也无法确定他是生是死，就还请答应我一个条件。”
“……”
模糊之中的身影似乎晃动了一下，不知是被气得还是其他，片刻后法则缓缓开口：“你想求什么？”
咚！
跪伏的人神虔诚地将额头打在厚厚的洁白云层上，鲜血沿着脸颊滑落，他抬起手一把抹去眼角血痕。
“既然他与我已建立缘分，既然他因与我的孽缘而失踪，那就请你亲手赐下一条我和他的姻缘线。”他一字一字说，“以替他消灾降福，平摊苦难。”
……
“你救下的这个孩子是个聪明人。”云雾托起乌泱泱数人，乌拉诺斯一手牵住温珣，一手却很是无赖的掐住了流浪者冰凉手腕，垂眸注视面前以记忆凝成的镜子咔嚓破碎，开口叹道，“也不知道他翻阅了多少野史古籍，又从多少人那里探听到信息，这才能凭借自己推出了几乎所有真相，并作为筹码和法则谈判。”
他们此刻正行走在米德加尔特的上空，温珣垂下眼去看那白茫茫的土地，依稀却见乌红斑驳，横尸遍野，又刚刚得知那条姻缘线的事，心头剧颤，一字一字说：“所以，他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挡了一半的苦难？”
乌拉诺斯：“这条线，说是姻缘线，却也可以说是生命线。你们的生命可被彼此感知，你们的苦难也自然对半承担，同样，你们的陨落，也变成了同一天。”
他的语气有些感慨，却也带着几分孩子被拐走的咬牙切齿：“未曾同日生，那便同日殒，虽说一般来讲旧神寿命本该与天地相同，但你在过去千年里过度消耗自己的时间窥伺未来，寿命早已减半，最后一算，居然是他为你续上了好几年肉身的寿。”
温珣表情一时空白，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殷红的血流了满嘴。
盖看得细眉紧皱，心疼地伸出手，小心撬开紧咬的牙齿，摸了摸破皮的伤口。
她轻声说：“系上姻缘线，你们就算一体，从此他便可看作半个你，自然，也能替你承担后果。”
流浪者在一旁，终究是经历过未来结局，听到一半就已隐隐察觉结果，闻言更是不管不顾地喊出声：“母神，你的意思不会是——”
“你可还记得，在那千万种选择中，其实有一种选择，能让你活下来，并阻止大陆灾祸。”母神盖转头，看向他，语气肯定，“但代价是，褚寻鹤会完全吸收云螭之力，成为填补时钟的第三个选择……”
温珣对上了母神的目光，事实上无论人偶再怎么仿真，眼底的情绪都是模仿不来的，他的视线在对方淡漠的眼眸上停留一会，随即垂落：“他会发动对旧神塔尔赫尔的讨伐战争，法则将会在时隔千年后再次出面迎战——这是一场凡人对抗旧神的战役。”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可是母神，在这个选择里，他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死亡，有百分之十的可能终生不醒，只有百分之十的概率回来——这几乎等于没有。”
盖的嗓音更温柔了：“可是自他要求牵起这条姻缘线的那刻起，他就想好了这样的结果……温珣，他其实从很早很早开始，就在你和他之间，选择了你，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窥伺一位旧日神明该得的代价。”
他替你将神格打进了阆风的土地，从而生生世世守护阆风国土；他替你承受了本该肆虐在你体内的邪神魔力，从而让你能在五百年后重新回到这片大陆；他为你开启这场面向旧神的战役，以此让自己的死亡顺理成章。
……
所以那一晚给我戴上的戒指，原来是你无声的诀别吗？
温珣下意识地一摸无名指上冷冰冰的戒指，霎时察觉心脏传来利刃切割的剧痛，气血翻涌间，终于忍不住弓腰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七神的脸色登时一变，他却浑然不看，只觉得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一摸，看见满手血丝，还有从眼角滴落的，冰凉的濡湿的水珠。
“……”
他怔怔注视着手上泪水，胸腔剧烈起伏几秒，喉头又冲上一股滚烫，当即捂住嘴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耳畔听见身侧流浪者强行压制着，像是从破碎的喉管里生生挤出来的沙哑声音：“所以你们现在是打算让他看着褚寻鹤去死吗？”
“……”
站在最后的蓬托斯皱了下眉，兴许是觉得这家伙插嘴真的很烦，少顷却意识到对方也是温珣，表情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流浪者没有放过他的表情，挑了下眉，表情肉眼可见的厌恶烦躁，眼中情绪却没有人可以看懂，几秒后他抬眼，一一扫过七神面容，语气笃定：“你们来这找我们，就是想劝说温珣看着褚寻鹤去死，毁去肉身，魂魄回归——就如塔尔赫尔所希望的那样。”
他的目光太过尖利，所过之处似乎看穿了所有隐藏内心的龌蹉心思，霎时七神面色都是微微一冷，然而下一秒，温珣也慢慢直起身，挥手召来祭秋，极轻极轻地说：“母神，是这样吗？”
“……”
盖点了点头。
她抚摸上温珣雪白的鬓角：“和塔尔赫尔回去有什么不好的呢？神域之中无所不有，你可以在里面享尽永生和快乐，再也不需要忧愁世间苦难，这对你来说，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温珣慢慢抬起手，覆上那柔软的，不似常人的，冰凉指尖。
“不是。”他说。
“没有他，永生于我而言和五百年所受的煎熬别无二致，若他死了，那我也无需继续活着。”
盖的笑容如潮水般退去，那令人心怖的空白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
“愚蠢。”祂红唇轻启，缓缓吐-出两字。
温珣闻言笑了，用力掰开覆在自己鬓角的手，轻声说：“你们果然不是真的。”
他眸中水光潋滟，却又冷静清醒，好似方才失控落泪的并不是他，转了转手腕说：“旧神最爱人类，母神盖、父神乌拉诺斯，最是如此。他们曾告诉我尊重每一个生命，也曾劝说我拥有人类的情感。”
“他们最为珍惜肉-体的生命，因为这是我们在这个世界留下痕迹的依靠。如果真的是他们回来，不会有人劝我舍弃肉身，苟活于世。”也不会有人，骂我愚蠢。
我早就知道的。
当祭秋再一次染上时间之火时，温珣感受着那从灵魂深处传来的蚀骨剧痛，又抬头看着面前那熟悉面容忽而被彻底清空，涌出大量恶臭而丑陋力量的人偶，一字一字心想。
我的母神父神，还有哥哥姐姐，早就已经死去。
在那场也合该属于我的，旧神最后的狂欢中。
下一秒，他眼神一戾，持剑疾步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