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呻-吟、哭泣、痛呼,在长久长久之后,和被漩涡掀起的泡沫一齐消散在深海里。
周围又安静下来,于是温珣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在几人耳边环绕,最后跌进海水中。
无人回答后,他又重复了一遍:“父神,你知道我的脾气。”
“……”
漫长的超出一个世纪的沉默中,高空之中的神微微眯起眼,紧握的手终于松开,随即反手一拍,口鼻喷-血的尼奥尔德便被一束白光包裹,折断的骨头,撕裂的血肉,都在这抹光中慢慢修复,填平,最后完好无损。
而后,父神乌拉诺斯身侧,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的美丽女神踏海水而来,走到温珣面前,轻笑着问:“他是你的徒弟吗?噎鸣?”
她的嗓音温柔如水,天生自带一丝含情缱绻的滋味,饶是谁听着,都会不知不觉地沉溺在这片湖水之中。
然而温珣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左手稳稳握着祭秋剑柄,抬眸无声无息地注视着眼前美-艳绝伦的女神。
女神不恼不急,含笑又问了一遍。
“……是。”终于温珣平静地开口,侧头往身后一瞥,“这里不适合他待着,你让他离开吧。”
女神亲昵地揉了揉他毫无血色的脸颊,朝面色惊疑不定的尼奥尔德投去一个眼神,而后伸出芊芊玉手从下往上轻轻一挑——
“温祭秋!”
尼奥尔德暴怒的一声连同他的身影消失在时空裂缝中,流浪者紧跟其后,往前跨了两步,施法缝补了空缺,扭头,抿唇安静地看向了不远处亭亭玉立的神明。
谁都没有察觉,他垂在身侧被衣袖挡住的手指轻轻一动,一线流光融进这片深海,悄无声息地往陆地飘去。
女神把目光投向温珣:“现在可以松手了吗?”
她的声音是那么柔和,目光又是那么清澈,曾经压下过多少人心中的怒意和不甘,又安抚过多少破碎的心灵,温珣早已记不清,顿了一下,突然开口:“母神。”
他开口时咬了下舌尖,血珠淌了出来,又被他和着不知名的苦涩一块咽进了肚子里:“……母神。”
大地母神盖,那曾经孕育了所有人类,被后人以仁慈和温婉歌颂的神明,听到自己最疼爱的孩子无助的呼唤,习惯性地抚上了他霜白的两鬓:“噎鸣,我在这。”
她说着,抚上了孩子微微泛红的眼角,不无心疼地摩挲着,重复道:“我们都在这。”
“……”
温珣拔出祭秋剑,随手收好,望着面前熟悉而陌生的七张面孔,喉头一堵,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流浪者上前一步,目光一一扫过七人面容,最后定格在温珣紧绷到有些突兀的侧脸上。
他开口:“你们怎么在这?”
没有称呼,没有问好,乌拉诺斯不满地挑起眉,冷冰冰地看向表情僵硬的流浪者,半晌,徐徐开口说:“那个时空失去你只能存活不到一年,现在,应该还剩两个月。”
他眉头微皱:“自己所在的时空就要被彻底颠覆,唯一存活的神明却还在异世驻足,温珣,你觉得自己做得对吗?”
流浪者神色微变,还未开口,温珣打断了对方的话:“父神,那个世界,早就没有活人了。”
他说:“就算他呆在那个时空,不到一年,空间也会自动崩塌,所以他选择来到异世驻足。”
“……”
塔尔赫尔在制造他们的时候只输入了这个时空温珣的信息,故而七神也只认温珣一人,乌拉诺斯在温珣的话中噤声,垂下眼,盯着他鲜血淋漓的手腕看了几秒,忽然伸出手一把握住,轻轻抬起,覆在了自己的唇上。
下一秒,温珣就察觉那块皮肉被什么冰冷而湿滑的东西不轻不重地舔舐,流出的鲜血被尽数吞了个干净。
他:“……?!”
他下意识地想挣脱,一动却察觉手腕上的桎梏越发沉重,抬眼就撞上一双阴冷,淬了毒一般凶恶,隐隐泛起红光的瞳眸。
“……”
温珣无声地倒抽了口气。
几人一时无言,房间中只不时响起唇舌舔舐鲜血的声音,诡异得让人徒生胆寒。
终于,大约几分钟后,天空之神乌拉诺斯松开温珣手腕,慢条斯理地抹去唇边一抹血迹,垂着群青色的眼眸,看向目露惊恐的温珣,沉声说:“温珣,你害怕了吗?”
温珣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就见腕内-侧割破的血管已经修复,血肉重长,若非雪白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一滴血点,完全看不出来先前曾横贯着一条深可见骨的伤。
他轻轻眨了下眼,没有吭声。
乌拉诺斯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那些血似乎唤醒了神明骨肉中某些作为人的情感,目光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冰冷而无情,倒像是埋藏数不清的情愫,似乎也能够认出流浪者,看向他的目光柔和了不少。
见两人都不答话,他甚至偏头看了抱臂含笑的盖一眼,嘴唇微动,像是求了个情。
盖笑弯了眼,却并未开口,倒是身后等得无聊的阿娜希塔噗嗤笑出声,双手环住盖纤细修长的脖颈,调侃道:“温珣啊温珣,才多久未见,你怎得就不认我们了?”
她说着,扭头一瞧旁边的流浪者,又说:“傻小子,看到我们在这,是惊讶多一点,还是开心多一点?”
流浪者猝不及防,闻言忽而垂下眼皮,抬手抹了把脸,闷声说:“闭嘴吧。”
阿娜希塔笑得花枝乱颤,如果不是盖和乌拉诺斯还站在这,她兴许已经冲上前强行呼噜对方烧红的脸了。
气氛在她的笑声中稍稍缓解,温珣也收回手,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乌拉诺斯:“你为什么需要我的血?”
他往前跨了一步:“塔尔赫尔到底做了什么?”
“……”
天空之神乌拉诺斯眸色深沉地望着眼前唯一存活的幼神,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坦诚道:“因为我们是人偶啊,傻孩子。”
话音未落,他就被温珣急声打断了:“不可能,既然是人偶,你们为什么会使用属于旧神的神力?塔尔赫尔又为什么让你们来找我?他想做什么?”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他想做什么,”身旁聆听他们说话的盖适时插了进来,“而是你,噎鸣,你有大麻烦了。”
温珣用“你是在开玩笑吗”的眼神回视她。
建筑之神赫菲斯托斯从乌拉诺斯左手边冒出了头:“噎鸣,你该想到的,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未在塔尔赫尔的神殿中恢复过自我意识。直到一天前,我们的神格从海洋、大地、天空、森林、建筑等等等等地方涌出,汇入神域之中端坐的人偶中,自此我们得以重生——这是法则改变了主意。”
温珣张了张嘴:“……”
流浪者说:“祂还是心软了,又或许,他在漫长的计算中,察觉还是让褚寻鹤去死更划算一点。”
赫菲斯托斯点了点头,流浪者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又或者说,他算得很清楚,”想了想,他补充说,“让一位掌控时间的神明永久失去身躯和意识,比任何一位新生人神的陨落都要严重得多。”
温珣的声音骤然收紧,他明白了几人的意思:“不行。”
他皱眉:“他不能死,母神,我……”
“事实上这件事还有一个前提。”阿娜希塔打断了他的话,抬起眼皮,迎面撞上温珣诧异的目光,一字一字说,“即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后和你产生因果缘分的人。”
“而这根红线,足以让其以你的身份,用完全吸收云螭力量的身躯和神格填补时钟被损毁的缺口。”乌拉诺斯补充了后面半句话,长叹口气,牵起温珣和流浪者的手,语气温和地说,“孩子,跟我们来吧,七位神明此次来找你,就是想将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都一一讲述给你听,我们边走边说。”
……
五百年前,高天之上,法则面前。
塔尔赫尔第二次踏上这层层云雾,跟随幻化成人形的云朵走进大开的金色殿门,末了,抬手躬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用从未在他人面前展现过的客套语气说:“好久不见?”
“……就算你不愿意见到我,”白云之上,法则依旧端坐在那耀眼的金光背后,开口不紧不慢地说,“也没必要用这种话来充场面。”
塔尔赫尔不答,只自顾自地收回手,抬脚往旁边错步,显出身后同样躬身行礼,却神色寡淡冰冷好似寻仇的褚寻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