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谁?”青年被他说得一脸茫然,眼底腾起一丝烦躁,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好几秒后才瓮声瓮气地回答,“你到底自己躲了多少年啊,连这都不知道……早在两百年前,五国两域的神明就已经全部陨落,如今残存在世上的,只剩原乐风长眠之地的领主,但也因为无法容纳太多的灵魂,关闭入口陷入了长期的沉睡。”
温珣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极轻极浅地重复了两个字:“陨落?”
“对啊。”
“那……命运之神塔尔赫尔呢?还活着吗?”
“祂撑到了最后一日,”青年说,“等编织完那时还活着的一代人的命运后,才在太阳全部落山的瞬间陨落。有人说他至死都和阆风的帝君一样等着一个人,但这种野史早就不重要了。”
温珣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叹息,拨弄几下额前碎发,忽然露出笑来,以手掩面颤抖着重复:“野史。”
他已经尝不出喉中涌上来的是什么滋味,一字一顿又吐出两字:“野史。”
那仅存的旧神,那于乱世中缔造和平城邦的新神,生前和陨落,居然已经成为了他人口中的野史。
温珣两耳嗡嗡一片,什么都听不清,好半晌,却又强行压着心头酸楚苦涩,放下手去瞧面前的青年。
青年没有听见,他的耳朵似乎受过伤,因此说话时总是会下意识地把脑袋凑近,像是在确认对方有没有说话。他就着这个姿势继续说:“那些已经是神明时代的往事了,要不是你提及,我都已经忘记这段历史——跟我走吧,至少回去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温珣平静地聆听着,不发一言。
青年以为他没有听见,便拉住他的手腕,自以为隐蔽的用拇指摩挲了几下内侧细腻的皮肤,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温珣没有动。
“多活一段时间?”他抽回手,站在原地问,“你们过得不好吗?”
“什么叫好?”见自己的邀请被拒绝,青年瞬间垮下脸,皮笑肉不笑地讥讽道,“对现在的人类来说,有得吃穿,能正儿八经的死掉,死后能保个全尸就已经是幸福了,你还在奢望什么?像神明时代的人一样,吃饱穿暖,娶妻生子,长命百岁?回去做白日梦吧!”
他赌气似地说完,五指如鹰爪就要去攥温珣的手腕,却被反手扣住了动作。
“我知道了。”下一秒清冷冷的回答从头顶洒下,紧接着反扣住他腕骨的手猛地一推,青年立刻倒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他惊恐的仰起头,就见面前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非常好糊弄的青年金眸半阖,自上而下无悲无喜地看着他,柔声说:“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不是你这人……”
“他的墓在哪?”
“什么?”青年愣愣地问了一句。
温珣嗓音轻柔:“阆风的那位神明,他的墓在哪?”
……
阆风上山的台阶采用的是最出色的材料,那时搬运的师傅号称千年不腐,如今一看,居然没有说谎。
青年报了个地址便骂骂咧咧地扭头跑了,估计是觉得温珣是什么变异了的妖怪。温珣倒是好脾气的站在原地,目送对方背影慢慢消失在自己眼前,这才拂袖转身,避开一群形如枯槁的怪物,走进阆风城都。
那里早就没有活人,间或几个穿着旧日白岩军衣服的人凑过来,也是瘦骨嶙峋,半边脸长满了人面,有些甚至连猩红的牙龈血管都露了出来,在空气中血淋淋地跳动着。
见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走进来,瞬间如野兽看见猎物,双目猩红地扑了上来。
温珣一路上不知道靠那半截刀片解决了多少东西,又从来没有避开血污以便清洗的习惯,故而等寻到褚寻鹤的墓碑前,青灰色的长袍已经红黑白遍布,脏的难以直视。
——如果你瞧见,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他站在长满杂草的墓碑前,望着碑上熟悉的名字,忽然想道。
估计都要气疯了。
然而那个会上蹿下跳的老妈子已经躺进这片土地里,或许连骨头都在某一年的战乱中损坏了。温珣思及这点,心中又是一怔,转而蹲下身去,动作生疏地开始拔碑前野草,一时不察被咬下几块皮肉的手滴滴答答掉血珠,一砸在地上就催生出一种奇异的草,茎身满是尖利的倒刺。
这种草再怎么拔都拔不完,到了最后温珣只能勉强清出一块空地,自己不嫌脏地跪坐在碑前,轻轻摸了摸沾满灰尘的碑身。
他就这么坐着,默默和这块冰冷破损的石碑对视,片刻身体微微前倾,将额角抵在了冰凉的石头上。
周围寂静,间或恶臭微风拂过草地,染上血污的野草轻轻拨动温珣白皙的手背。
阆风是五国两域里实力最强的国家,此刻却已是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地狱,其他地方,便更是不堪设想。
想着想着,温珣便懒得再动,垂眸抵着那冰凉的墓碑,恍惚好似难得乖顺地靠在对方怀中。
“阿玛特,”不知过了多久,他嗓音疲倦地出了声,“到目前为止,是真的吗?”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是流浪者提供记忆的人见他这么快就挣脱幻境,不由地发出了声。
温珣犹自抱着那墓碑,指尖抚上,一点点描摹过碑上红字。
帝君褚寻鹤,尊者噎鸣合墓。
自此千岁万年,再不分离。
叮!
如玉石相碰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片刻后阿玛特那机械的,冰冷到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空间。
“是的,”它冷冷地宣布结果,“从你苏醒开始,经历的所有事,都是流浪者曾经经历的。”
温珣很轻很轻地回了声知道了。
周围一时没了声音,在这个时代,就连先前郊外最普通的鸟鸣蛙声都一概消失,或许也都在几百年的浩劫里灭绝。
不知过了多久,温珣抬手覆上了墓碑,感受手下冰凉光滑的触感,出神地凝望着,俯下身不无缱绻地吻了吻自己的爱人。
然后,望着那块石碑,拨去墓碑上最后一片落叶。
“我认输。”他说,“我认输。”
“我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