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身为海洋之神的伴生神兽,其水镜具有刻录过去,保留记忆的功效,一如海洋承载这片大陆自创世以来的记忆。
褚寻鹤此刻不过一缕神魂,因此催动水镜只能劳烦某位身娇体弱的新神。尼奥尔德一边享受着褚寻鹤刀子似的注目礼,一边接过巴掌大的镜子,两指点在镜面上。
触之冰凉,滑润,如水,又有些像冰,以指尖为中心泛起涟漪,一圈一圈朝两侧推进,重叠在水镜边缘。
水镜正中荡起波纹,旋即如有灵性般分开,钻出婀娜的手臂,将两人往水镜中拉去。
褚寻鹤朝前走了一步,正要俯身望向镜面以探进水镜刻录记忆里,身旁尼奥尔德已经快他一步,一把摁住水镜镜面。
牢笼中嗡地一响,周围隐隐流动的水系魔力停歇消散。
褚寻鹤看着摁在水镜上的那只手,抱紧温珣,问:“干什么?”
尼奥尔德垂着头,眼帘半阖,却掩盖不住银瞳里泛起的神力流纹,语气凝重地说:“褚寻鹤,我必须提前警告你,待会进入水镜,也就是进入回忆中,那时无论你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就算是看见温珣死了,都不能失控爆发剧烈的神力波动,否则,整个水镜空间会彻底坍塌,你我都会被魔海水随即传送进一个平行时空,到了那时,你我很有可能永远都无法回到正确的时间点上。”
褚寻鹤扭头看着他:“我不会。”
“当年我将你手上的红线与温珣相连,本意其实让他来稳住你的心神,”尼奥尔德才不听他的口头之言,冷冷斥道,“虽然你已经不记得,但是我其实警告过,如果没有这根红线,或者说,如果温珣此刻生命垂危,你的神智就随时可能崩溃——你想清楚了?”
怀中终于传来虚弱地呻-吟,褚寻鹤紧皱的眉头松开不少,抱紧温珣揉了揉他咬出齿印的下唇:“嗯。”
“自然。”
……
这是第几次了呢?
千里雪原,风暴肆虐,雪片迷住视线,唯有神明赐予的神灯在雪暴中闪烁着幽幽金光,犹如海面上指引方向的启明星,刺破一隅昏暗。
在他射偏了那一箭后,这是第几次,他们交手了呢?
从白茫茫的雪幕中传来咔嚓几声,玛尼面色一变,手中长弓拉如满月,森林灵力幻化的长箭霎时清退周遭飞舞的雪花。
在浮动的翠绿光点中,徐徐出现一个修长身影,下一秒只听当啷一声,六支长箭精准撞在雪白刀面上!
两股截然不同的强大力量骤然相撞,刹那就涤荡起一片雪尘,夹在狂风中旋转着扭上半空,又轰然炸开,碎成齑粉。
纵然森林力量将会永远高于旧神伴生神兽之力,但……
玛尼紧紧皱着眉,手背青筋浮现,用力将弓弦拉满如圆月,以施展出更加强大的森林之力,终于铛!地格开迎面而来的雪白长刀。
但是,在此刻,森林和伴生神兽力量匹敌,就算他挽弓拉弦如满月,使出十成十的力量,也不过和神魂被献祭的卢修斯打个平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战场之上来不及他再多考虑,翠绿长箭消弭不见的刹那,雪幕中人影已经悄然起身上前,一把握住半空中飞旋的长刀,手腕一转,刀尖直指玛尼胸膛!
当!
钢铁裹挟冰雪带来的寒气在胸口一划而过,玛尼只觉得心跳暂停,身上毛孔齐齐炸开,刹那出了满身冷汗,化弓为剑抬手猛挡,生生抵住刀尖,撕心裂肺地喊道:“卢修斯·斯蒂文!你清醒点!”
话音刚落,刀锋已经割断他胸-前挂坠,那是一个布包,一摔在地上,刀风刮过,里面的海星贝壳齐刷刷掉了一地。
这细碎的声音在狂风呼啸风雪不停的雪原上几乎难以察觉,然而横刀砍向玛尼的卢修斯却猛地一顿,足尖打了个滑,咔嚓踩在其中一个贝壳上。
玛尼立刻小声地啊了一声,足尖一探就要去捡,却碰到只皮肤龟裂,遍布血迹的手,一呆,垂眼果见卢修斯蹲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地上散落的小物件。
那个贝壳终究还是踩碎了,怎么挽救都没用,卢修斯只能颤着手把碎片和雪团拢成一团,全部捧在手心里,递给玛尼:“装好。”
玛尼抬眼看向他,愣住了。
神灯金光烁烁,照亮卢修斯的面容,却见那人双目猩红充血,满脸被狂风和碎屑刮出的血痕,金发黯淡,整个人都颓唐至极,再不似先前矜贵俊雅模样。
对上玛尼的目光,他囫囵将雪和贝壳塞到他手中,往后踉跄退了两步,忽然笑着说:“我现在看起来怎么样?是不是很难看?”
“……”玛尼望着他,眸色幽深,看不出什么情绪,捏住长弓微微发-抖的手倒是揭露了一些内心深埋的情感。
须臾,他掐了掐眉心,避重就轻地哑声说:“清醒了就行,撤兵,清点伤员,然后回米德加尔特,继续做你的王——”
“算了。”
“……”
玛尼冷冷掀起眼皮:“你什么意思?”
“不过是从情况中窥见了既定结局,所以觉得,死亡或许会比苟且偷生更有性价比。”手臂上开裂的皮肤被霜风刮得一阵一阵的钝痛,饶是再能忍痛的卢修斯也难以抑制地紧皱着眉,但还是勉强保持着面上笑容,颤声道,“魂魄被献祭,身体被占据,到底是什么滋味,我很清楚,巨鲸早就已经离开这片海域,此刻驱使我发狂的,绝对不是他。”
“……那是什么?”
“是命运。”
“……”玛尼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是什么?”
“当年我的母亲生下我时,我的父亲曾去请了彼时还活着的精灵族祭司,要求他算一算我的命,”卢修斯不无唏嘘地说,“虽然说大家都明白真正的目的不过是想要查清楚我到底有没有成为维护神权的资历,但那位大祭司依然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为我算了一次命。”
玛尼这才想起了什么,刹那百感交集:“你的母亲,是——”
“当年,精灵族曾经诞生了两名王储,”卢修斯望着他,两人的视线在风雪中纠缠,竟然也有了几分虚假的缱绻和暧昧,“一位最后成为了精灵王阿多尼斯,一位,则被折断了羽翼,嫁给了米德加尔特最圣洁的骑士,也就是我的父亲。”
“最终,我的母亲摔死在雪地里,而她自杀的灵魂,至今都没有被精灵族接纳。”君王面带微笑,轻碾着自己指腹的血迹,“而那让她疯癫至此的,不仅仅是诅咒,还有大祭司算出的命运,既,我将在二十五岁的生日上被人杀死,以维护神权。”
他边说着,边注视着玛尼微微瞪大的猫眼,心中一乱,指尖用力抠破了伤口,疼得他轻嘶了口气,须臾才继续道:“被丢进马槽的那几年,我也算是半个人形兵器,同样也服用过有时间魔力的莱伊娜,但那时,我看见的是尸山血海,洪潮魔兽,人王在殿中发狂,神明从空中陨落——这可能也就是……那位旧神一直想要阻止的未来吧。”
玛尼没有开口,却已经明白,卢修斯曾经窥见的,或许是本应该诞生的未来。
也就是那位旧神妄图阻止的……
末日。
他心头微微一动,须臾,卢修斯的声音再次响起:“因此,若要改变未来,就必须让尼奥尔德重获信仰,而我是巨鲸利维坦的第一结契者,他在我的身上倾注了自己的魔气,尽管现在这位魔兽已经离开,但,只要你杀了我,我在世所见到的真相,都将以水珠的形式呈现在米德加尔特国上空,和每一个国民眼前——也就是说,若要阻止那糟糕的未来,我就必须遵从自己的宿命。”
“……”玛尼用力握紧弓柄:“但,我不信命,或者说,我不信由那位旧神钦定的命。”
寒风凛冽,天地一色,两人面对面站在苍茫的雪原上,身旁不见其他人影,一时间竟有永恒之感。
卢修斯松开手,任由宽刀落在地上,被风雪掩埋,转头看着玛尼说:“是啊,我也不信。”
“但是尼奥尔德救了我的妹妹,”旋即,他话锋一转,说,“我本该为他背负弑神的惩罚,但可惜最终没有成功,那么,就只能替他找回昔日国民的信仰,好让神明再一次统治信仰之国。”
说着,卢修斯缓缓解下肩头裹着的宽大红袍,扬手一丢,任凭那战袍如团火焰般熄灭在空气中,转而一步步走到玛尼面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胸口:“以及……”
“我想让你成为真正的人类。”
长弓一抖,玛尼仰头对上他那漂亮到夺目的眼睛,喃喃道:“这才是你的目的?”
“严格来说,是目的之一。”
“拥有理智的时间只剩十分钟,”没等他说完,卢修斯微微俯下身,和玛尼对视,笑着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赶紧趁现在说完哦。”
“不然……待会深海魔力彻底占据我的身体,你眼前的卢修斯·斯蒂文,可能就再也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了。”
“……”玛尼捏紧长弓,一手慢慢覆上胸口,五指紧紧攥着布料,慢慢开口道,“你记不记得……在艾伦家族的庄园里,你问我,身上是不是缠满了人命,而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