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衎不记得自己是骑马还是走路或是坐马车回的将军府。
真奇怪,他听到陈鹿的话后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画面居然是倪初久躺在他房间的地毯上,双眼紧闭,身上满是血迹。他那双带了茧子的手冰凉,但紧紧攥着一纸书信,暗红的朱砂染透纸张,露出里头密密麻麻的“云霁”二字。
跟他阿娘一样。
眼前再出现别的画面时他已赶回府中。王伯带着一干人守在倪初久院子里,见到窦衎,立刻迎上去,语气虽仍就沉稳,但表情却暴露了他的不安。
“世子,阿久还没醒,大夫看过了,说不知道是什么毒。醒了就是生,醒不来就......”
“……好。”
勉强从干涩的喉咙挤出个字来,窦衎脚步不停冲向倪初久的屋子。双手触碰到门的那刻,他却犹豫了。
不会成真的,他想,他不会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院子里,王伯看着窦衎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挥挥手,带着其他人退下了。
“吱哑——”
屋里安静异常,午后阳光和微风都很温暖,随着房门开启而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将墙上那幅塞外图染上流动的金黄。
这样平和的下午窦衎经历过很多次。
他只需要再往里走几步,就能看见坐在窗前看书晒太阳,晒得两颊都微微发红的倪初久;或是懒懒倚在椅背上,喝着茶吃着点心的倪初久。
看到自己,他会抬头露出个不动声色的微笑,并不起身相迎,而是斟上一杯清茶,把碟子里刻意剩下一半的点心挪到桌对面,转头继续欣赏窗外聒噪又漫长的夏季。
而如今,窦衎一脚踏进去,窗下和桌前皆是空荡荡。原来点亮这座宅子的人,此刻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那双灵动的桃花眼紧闭,连呼吸声也微弱到难以捕捉。
“将军。”
窦衎走近了,蹲下,贴在他耳边,轻轻唤了一声。理所应当地没有回应。
窦衎心一沉。
他设想过很多次倪初久的死亡。
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被万箭穿心,在满地狼藉的刑场上受万人唾弃,或是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断气。
却不应该是这样的。没有任何征兆,像一本戛然而止的话本,翻开下一页却是被撕掉的、无尽的空白。
窦衎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嗤笑。
他应该感到开心才对。日思夜想的复仇近在眼前,两万兵马的冤魂终于就要被超度。他处心积虑地伪装了这么些年,就是为了如今。
事半功倍,不是很好吗?
但是胸口为什么会撕裂般地疼痛呢?
牙关不自觉地咬紧,双拳下意识地紧握。骨头和关节摩擦的咯吱声不大,传到床上躺着的人的耳朵里,却如战鼓雷鸣。
倪初久此刻很心虚,很心慌。
原本窦衎推门时他就已经醒了,但那瞬间,他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个念头:云霁会是什么反应?
是以倪将军刻意放轻了呼吸,等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悄悄睁开眼睛。他想着我就看一眼,但睁开一条缝后,却是呆住。
窦衎跪在他床前,低着头,头发乱糟糟的。再仔细看,他微微颤抖的下颌紧绷着,眼眶和眼尾红得发黑,却硬是没流下一滴泪来。
就跟奔丧似的,仿佛他倪初久躺在棺材里,而今日恰好是自己的头七。
玩闹的心思全然不见了,倪初久此刻脑子里就一个想法:若是自己真死了,窦衎该有多难过。
“我活着呢。”他出声提醒。
“......”窦衎没反应。
倪初久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了,是以又喊了一遍:“我还没死。”
下一瞬,窦衎低垂的眼睫抖了抖,接着不可置信地抬眼。
倪初久就见那双通红的眼睛几乎是立刻将他锁定,接着拉近,像是硬生生要把他看出个洞来。那里头有迷茫、有惊喜、有恐惧和愤怒,还有更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就好像一条蹲在墙根底下湿透的走失狼犬,在深冬的雨夜终于找到了抛弃自己的负心汉。
负心汉倪初久看不下去了,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想要拍拍窦衎。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手刚探出被子就咳了个昏天黑地,被窦衎眼疾手快按回了床上。
“你别动!”轻斥中带着浓重的鼻音。
倪初久在心里默默扇了自己一巴掌又叹了口气,最后温柔道:“哭吧。”
“你想哭就哭出来。”
窦衎摇了摇头:“男儿有泪不轻弹。”
倪初久:“谁说的!咳咳,人有泪就会哭。女人、男人都会哭。我在书上看过的,要把毒素哭出来。哭出来,就会舒服很多。”
窦衎不语,沉默着看着他,像种无声的控诉。
“对不起啊,又吓到你了。”倪初久愧疚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