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一世的窦世子向来认为自己运气好到爆棚。
偷喝酒,从来都是倪初久要抓到他的前一刻,他能刚好将水囊子里最后一滴佳酿饮尽;
斗蛐蛐儿,窦衎那只还没来得及放进搪瓷茶缸,猛得晴天一阵雷劈,再低头时敌方那只已然翻肚子口吐白沫、一命呜呼;
再说前几次皇城营里比骑射,同一条赛道的其他七个人居然撞到一起、难舍难分,最后他骑着马踱步还稳拿第一。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可一遇到倪初久,他那天赐的好运气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躲藏得无隐无踪。
还有什么比半夜偷偷跑去人家房间然后被当场抓包更尴尬的事吗?
窦衎被雷劈了似的一怔,猛得缩回手。就见院子里倪初久打着把油纸伞,施施然从雪里朝他走来。
他走的很轻巧,像一只优雅的猫儿。到了廊下,那柄纸伞悠然倾斜,白玉似的手终于从衣袖里探出来,拎着伞柄轻巧地抖了抖。
那雪于是变戏法儿似的化成雨粒子,被一颗颗抖落,俊美将军的披风上却未曾沾染到半分湿气。
“为何不进去?”收好伞,倪初久好奇看向他,那双眼在夜里像猫眼一样发亮——跟窦衎方才想的一模一样。
窦衎绝不会告诉倪初久,他不过是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在自己眼里却成了暗夜里蛊惑人心的妖精。
窦世子傻乎乎点点头,同手同脚地进屋,然后干巴巴定住在门口。
嗯,倪初久在干什么?怎么当着他的面脱衣服!
骚.话一箩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窦世子俊脸腾得一下红了。他下意识地背过身子,却听倪初久问他:“怎么不坐?”
心里默念“是你要我留下的,我可不是登徒子”的窦世子微眯着眼摸索着刚坐下,手中便被塞进来一只茶杯。
倪初久将脱下的外衫挂起,随口一提:“怎么大半夜来找我?”
窦衎正口干舌燥,接过茶杯想也没想猛灌了一大口,又噗得全吐出来——嘴里像是吞了一颗火球!
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那茶居然是滚烫的,舌头就跟在铜锅里油炸了似的痛。
更要命的是他一听倪初久那话,脑子里自然而然就给出回答——“想来看看你睡了没,想知道为何你不来找我”。
但这些话听起来实在不像话!就、就显得自己很期待倪初久来找他似的!
窦衎一张脸又红了,好在倪初久并没有深究。因为显然,后者被窦衎这一系列神奇的操作给吓到了——掏出巾帕,手忙脚乱地给窦衎擦嘴。
窦衎有苦说不出,积攒了满眼眶的泪水。他主动接过倪初久手里的帕子,擦了嘴角又去擦泪,一点儿也不讲究。
反正不能让倪初久看到自己流泪!不管这泪是不是真的哭出来的!
可口腔里仍热得慌,窦衎只好张着嘴伸出大半截舌头散气。
殊不知这画面在倪初久眼里俨然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狼崽趴在桌子上,耷拉着耳朵,红了眼和鼻头,吐着舌头可怜巴巴地直哈气。
再看几眼,更是觉得可爱得紧,连方才议事时的郁结也舒缓了,是以倪初久那闲心又溜出来逗人。
“难不成是想我了才来找我的,又不好意思说?”
被戳中心思的窦衎捂嘴就想咳,垂眸却是一怔,手里的巾帕有些熟悉。
“上次吃面时你给我的。”见他留意,倪初久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强调:“你给我了,就是我的了。这次算是借你用,下次还需还给我。”
这话本没有什么,无奈某人心里有鬼,乍一听居然琢磨出半分撒娇的意味。
窦衎再也忍不住:“咳咳咳咳咳咳!”
眼见着他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的气势,倪初久见好就收:“......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对了,听说你今日拿了第一名。我就知道,我们家云霁,自然是顶厉害的!”
白日的介怀一下子解开,原来倪初久真的一直关注着自己。窦衎忽略心中的雀跃,趁着好机会给自己开脱:“将军过奖了。下午我刚去完去兵部交接,只是担心……之后没法继续去书院读书了……”
倪初久欣然接受:“那就不去了,夫子那边我会跟他说。”
“……你不罚我不读书?”
“不读书为何要被罚?”倪初久想起窦衎刚入书院院长找上门来时,他也是如此担忧被罚,大概是早年的流浪给他留下了不听话就会被惩罚的阴影。
倪初久一时间觉得有些揪心,看窦衎的眼神都更加温柔了,耐心跟他解释。
“孩童上学堂,学仁义礼智信。然而有些孩童长大后,却成了作奸犯科者。这些人将学堂学到的东西抛之脑后,行着与书本正道背道而驰的事。等他们生了孩子,又送自己的孩子去学堂,强迫他们学仁义礼智信。世间道貌岸然者不少,这等因果循环,实在讽刺。”
倪初久弯了嘴角,眼里笑意渐盛:“而我送你去书院的本意,只是想让你多交朋友。如果你对学习感兴趣,又掌握了学习的方法,那么在哪儿你都能学。”
这话听着耳熟,窦衎想起上辈子阿耶放弃功名,除了为了守护窦衎他阿娘的缘故,就是不拘泥于这些条律。诚然做官是实现的抱负的最佳途径,但并不是唯一的路。
在江湖也能施展拳脚,在边疆也能大展宏图。
倪初久又道:“你可知那‘读书三未必’?”
窦衎摇头。
倪初久:“书未必都是好书,多读书未必就是好事,书读得好的人未必就好人。”
窦衎被他绕口令般的话绕晕,但仔细一想却也不是没有道理。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但知识并不能美化一个人原本的品行。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书本只是载体,“唯有源头活水来”,脱离实践的通过书本获取的二次知识会局限思维。更别提万一这书离经叛道,漏洞百出……
“虽然对于好的定义不一样,但这个角度倒是很新颖,我还是头一次听。”窦衎好奇道:“不知哪位先贤说的?”
倪初久指了指自己:“我说的。”
窦衎:“……”那我上哪儿知道去?
顺着倪初久的手指,窦衎这才发现倪初久还穿着上朝的官府。明明那件丑不拉叽的红色蟒袍套在大肚子官员身上,就像是熬了三个月的猪油,令人反胃的过分油腻。
可倪初久穿着,却尽显儒雅风流。那绒线绣成的四趾金蟒,更是衬托得他肤如羊脂。
哪怕是他这样自卖自夸的场面,窦衎也分毫不觉厌恶,反而被他神采飞扬的得意感染,莫名觉得心情也好了不少。
是以当倪初久凑过来问“你怎么老走神”的时候,他脸上还挂着若有若无的傻笑。
但倪初久靠得过于近,窦衎不免心虚道:“可能今天比试太累了。”知道再待下去自己脑子会更加不清醒,于是他急匆匆站起来告辞。
“明天除夕,穿厚点儿,中午我们得去一趟国相府给阿耶拜年,吃个团圆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