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将军府的厨房里,两个夜猫子在开小灶。
将军府有规矩,无论将军三更还是四更晚归,大家都照常作息。
倪初久办完事又整理了军务,这才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毫州。他没有提前传信给王伯,是以全府上下除了心事重重的窦衎,以及当值守夜的几个人,其他都睡了。
厨房大娘对他们慈爱有加,却同样是应对半夜偷吃货色的好手。偌大的厨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剩菜,连盘下酒的花生米也没有!
倪初久没有事先说今夜要回来吃饭,厨房没菜也是意料之中。
可怜窦衎稀里糊涂就跟着他走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厨房。两人对着面前一口空荡荡的大锅干瞪眼。
过堂风吹得有些凄凉。
倪初久边挽袖子边安慰他:“没事,我们可以自己做。”
他这话说得顺口,好似西市街角那面庄的老板。他掀起锅盖,舀了一勺凉水进去:“煮面吃怎么样?”
窦衎不知道倪初久还会做饭,就算是在边塞,将军也不用干这等粗活。是以听他这般信誓旦旦的语气不免感到意外。然后他就看到倪初久搬了两张小马扎,一屁股坐下去乖乖等水开的模样。
“……”窦衎轻声唤他:“将军。”
“嗯?”倪初久抬头看他。
“没生火。”
“......哦!这样吗。”倪初久尴尬笑了笑,转身去墙角抱柴火。于是他身上那件上好的雪白云锦纱袍,就跟不要钱似的在柴火上撩来扫去。几下便沾满了灰尘,隐约还蹭上了些油渍。
窦衎眼角狂跳,撸起袖子挡在他面前:“将军还是坐下歇着吧。”
您老再做下去,明年咱俩都不一定能吃上。
没等倪初久回答,窦衎便驾轻就熟地把柴捆好,搬到烧火的灶前,点燃折子后扔进去。不一会儿,锅里就咕噜咕噜升起气泡。
倪初久见他如此熟悉,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凑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忍不住问:“怎么会做饭?”
上辈子窦衎出任务时需要在边塞扎营,除了打仗,日常生火做饭也需要自己动手,久而久之就学会了做些最简单的饭菜。
可他偏不实话实说。
窦衎目光落在锅里,举着筷子搅动着面条,以防粘块,语气平淡地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小时候被卖到澡堂里,吃不饱饭就去隔壁的饭馆里打杂,赚小半碗面条钱。”
他越是毫不在意地说出来,倪初久越是觉得心里不舒坦。像是站在院子里打哈欠,突然吞进了一口风,郁闷到心慌。
直到窦衎将那两碗红油挂面煮好,撒上葱花递到他面前的时候,倪初久才被那不可思议的香味勾回神。
窦衎指着一旁的橱柜:“劳烦将军帮我取两双干净的筷子。”
倪初久对他话里的恭敬很是敏感,放缓了语调:“以后不必如此见外。”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听起来怪不舒服。
那插筷子的竹筒放得有些刁钻,面前横七竖八挡了一堆瓶瓶罐罐。饶是倪初久一米七八的个头,都还得伸长了胳膊去翻找。
在他身后,窦衎脸上的笑容却霎时凝滞,一双眼睛换为满满的探查。
方才倪初久虽然接下他那一剑,但收剑的动作却有些停滞,并不是那么流畅。窦衎本是习武之人,又做过斥候,自然一眼就能发现异样。
一个猜测逐渐形成:倪初久多半是右侧肩胛受了伤。
可王伯说他这次出门只是简单的巡查,那又有谁能伤到他呢?
按倪初久的性子自然是不会轻易将这些伤病告知旁人。要想知道,必须得自己主动去问。
恰好这时候倪初久终于摸到筷子,抽了两双便要递给他。窦衎装作忙着切香菜,抽空伸出一只手去接筷子,不偏不倚一下子打在倪初久的右肩。
“嘶。”倪初久哼了一声。
窦衎扔下菜刀,慌忙询问:“我打到你了?”
倪初久摆手否定,还想装作无事,却对上窦衎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像是不小心咬坏了东西的狼崽,无措又小心地注视着自己,连耳朵和尾巴都耷拉下去。
为了安抚自家狼崽子,倪初久只好任由他将自己的袖子撩起。
窦衎就见倪初久大臂连接肩胛的地方,赫然有一条一指长发红的口子,还未完全结痂。
“怎么搞的?”窦衎皱眉,原以为是小伤,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些严重。
见他表情严肃,倪初久敛了笑,慢慢将袖子放下来:“小伤,男人身上谁没几条疤。倒是你,怕了?”
窦衎料到倪初久不会乖乖说,便识趣地换了个话题:“尝尝面条,好吃吗?”
倪初久想起几天前跟身边有儿女的将士讨教的经验,说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若是能够被多鼓励,将来待人接物便越有自信。
实践出真知,镇国将军没生过娃,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他低头深深一闻,再抬头时双眼发亮,就跟掺了梨花酿似的醉人,毫不吝啬地夸奖:“真的好香!”
窦衎对他浮夸的演技心知肚明,却仍旧感到些害羞,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也低头吸溜面条。
一锅挂面,就这样被两人分完。
*
“咯嚓——”
吃面的温馨氛围以年轻的镇国将军接连打破两个碗为终点结束。
在被窦衎“请”出厨房之后,倪初久蹲在门外发呆,在得出“好歹把熊孩子的胃照顾到了”的自我评价后十分满意。回到自己的屋后,才终于显露出符合这个年纪的青涩和疲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