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继续用饭,气氛却冷了许多。一时间无人说话,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声音。
倪瞻作为两朝元老,曾是贵极人臣,风光无限的存在。而此刻烛光映照在年迈的他脸上,才显现出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浓稠疲态来。
似乎是方才的酒有些上头,他斑白的双鬓渐红,想到什么似的,突然起身,拿回来个包锦的册子,递给倪初久。
“毛尚书千金今早遣人送来的拜帖。我知道你对相看没兴趣,只是这回不是以毛祝的名义,而是他女儿亲自写的帖,我便不好直接回绝。况且我听说那毛娘子也好武,你们或许有共同话题。”
倪初久头也没抬,跟个孩子似的撒气:“拒了罢。”
倪瞻将帖子又递近了些:“你且先看看。”
倪初久没动:“拒了罢。”
或许是父子间腼腆,加上倪瞻生性直率固执,说出口的关心总是会有些微跑偏。比如想关心下儿子的身体,开口却是“最近军务是否懈怠”;想要叮嘱儿子好好休息,开口就变成了“你需得安排好自己的时间”。
这会倪初久的态度更是让他生气,倪瞻不禁加重了语气,质问道:“你怎可如此任性?”
窦衎听着,默不作声观察着倪初久的脸色。他有很严重的职业病,总是会下意识观察着倪初久的动作和神态,却没发现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学会分辨了这人的笑。
倪初久笑着——并不是自在悠然的笑容,而是苦涩,还带着一股难以描述的伤感。
他猛得站起身,望向倪瞻的眼神冒火:“任性?相看、成婚、生子,然后重演您和阿娘的悲剧,整日假惺惺地守着牌位您才满意吗!”
啪得一声响,倪瞻终于忍不住摔了手里的拜帖,脸色铁青。
*
丑时三刻,长安街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游荡。
高的那个雌雄莫辨,一张绮丽的脸上挂着漠然和疲惫。平时总是上翘的嘴角此刻却重重垂着,跟个刚从地府爬上来的好看游魂似的。
矮了小半个头的那个剑眉星目,五官中少年英气蓬勃跃出,只是他也双唇紧闭,沉默着小心翼翼地跟在身旁人身边。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倪初久拒绝了两位王伯的再三劝说,执意要步行回将军府。而窦衎也铁了心要陪着他一起走。是以在冬至第二日的凌晨,这二人披了一身月光,慢吞吞踏雪归家。
两人走着,窦衎突然听见倪初久开口:“我阿娘。”
倪初久声音嘶哑,像是哭了三日三夜。窦衎从未想过他那把清亮的嗓音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她自幼习武,心怀江湖。虽贵为国相夫人,却不拘泥于高门。纵使我阿耶是文人,有时也免不了被派去战场,阿娘甚至会隐姓埋名同行于行伍。七年前,我阿耶受旨监军,阿娘也跟着去,回程路中从流匪手中救下一男童,却不幸受伤。她本就有旧疾,但因伤势过重,那夜都没撑过便走了。”
“我最介怀的,并非阿娘的离世,也不是埋怨她救人的选择。我只是怨恨我阿耶,那时他被急调提前启程赶往领城,阿娘出事当日他不在,竟是好几日后……尸体都凉了……才赶到!”
“战火纷飞,或许倪相当时没有收到消息?”
“荒谬!传令兵快马加鞭第二日便将消息带到。呵,只是他狠心,为了自己名相的虚名,竟是舍弃了见我阿娘的最后一面!”
“我阿娘叫思婉卿,很好听的名字吧?”倪初久眼神涣散,仿佛透过白茫茫前路又看到了娘亲,神情突然温柔起来:“……只是没想到,我真的一直在思念她。”
“她一定是个活泼可亲的女子,也一定是个很好的阿娘。”窦衎没怎么安慰过人,更别提对象还是倪初久,但是他看着倪初久的落寞的神情,心里也闷闷的,不自觉开口:“你很难过。”
倪初久认真想了想,小声回了句:“还好。”
他呼出长长一口气,白雾弥漫开转瞬便消散。
“我只是不知道,家和国要如何取舍。阿娘临走之时笑着同我说并不怨阿耶,也叫我别怨他。可是我如何能不怨?我承阿娘遗志,想要做个好将军。我任性妄为,搬出国相府,以为将自己流放在军营就能不去想这些,但我做不到。”
窦衎没想到倪初久整日混在军营竟是为此。这个时刻,他终于不再是那个谦逊有礼、年少有为的将军,而是个普通鲜活的、思念母亲宣泄情绪的十九岁少年罢了。
窦衎明明抓到了倪初久深藏心底的把柄,奇怪的是,他却一点儿高兴不起来。
纵使他上辈子见了太多生死,倪初久的话还是让他不自觉想到了另一个女人。
他的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