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悄然下起了薄雪,铺开一地素色。沿街商铺都已打烊,偶尔三两盏灯光从后头的院子或是二层的阁楼中亮起,像是散布的星粒子。算不得太亮,在寂静的冬至夜晚里却是别样的暖。
马车里也是如此。窦衎揣着倪初久塞给他的小手炉,望着烛火发呆。
倪初久似乎很忙,他昨日明明喝醉了,今天却是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倪初久手里又变出许多文书来,面前密密麻麻堆成了一座小山。
原来这就是方才搬上来的东西。窦衎干坐着,见他低头认真的样子,不知怎的又想起早上那柄藏起来的折扇。手里空空的,有些痒。
倪初久终于看完手里最后一卷文书,抬起头问窦衎:“今日上学开心吗?”
“还行。”虽然窦衎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不开心。
倪初久见他这副耍小脾气的样子,觉得稀奇,没忍住浅笑出声来:“不开心就直说不开心。若是受了委屈,记得要说。”
他们很快进了宫,二人被领至落霞殿。殿内灯火辉煌,欢歌笑语,似天上人间。
倪初久告诉窦衎,皇帝楚岚为人亲和,宴前大臣们可随意闲聊,不必拘束。因是冬至宴会,意在同庆,所以并不限制大臣挈家赴宴。
窦衎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一无官职无封号的庶子也能跟着倪初久来赴宴。
倪初久:“离上膳还有一段时间,若是不喜欢可去后面的花园赏花。”
一开始窦衎并没听懂倪初久这句话,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他们刚到没多久,一批又一批的官员排着队来找倪初久叙旧。
自己是不起眼的,可倪初久却是个“十里飘香的肉骨头”。窦衎先是欣赏了会儿倪初久虚与委蛇、看人下菜的本事。后来听烦了,来去都是那一套阿谀奉承,便自己离了去赏花。
他站在角落,远离人群,不带温度地打量起这些跟他没有关系的事物。
天潢贵胄,权力无边,在窦衎眼里,不过云烟。脑海中浮现起江南的小院里的烛盏粗茶和欢声笑语,比眼前这似锦繁华要让他动心的多。
乌黑眼眸中伤感一闪而过,一身着绛紫外袍的男子吸引了窦衎的注意力。别人都在热火朝天地闲聊,他却鬼鬼祟祟,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
不多时,他瞧见什么似的,拐过偏门,不留痕迹地截住一宫女。后者一震,吓得花容失色。两人拉拉扯扯,声音却被绿植掩盖。窦衎哂笑,没想到皇宫内也能撞见此等腌臢之事。不过他没有偷窥别人的兴趣,径直走开了。
半柱香后,宴席开始,好容易二人落坐,先上了几个冷盘。
倪初久兴冲冲跟他介绍:“今日带你来特意尝的就是这道——皇帝菜,也叫茼蒿。传闻前朝夏暑,有位农妇自创了茼蒿两吃,简单却开胃,因此风靡一时。”
“茼蒿两吃?”
“所谓两吃,指的是两种吃法。一种是凉拌,一种是清炒。取用新鲜的茼蒿尖,焯水后拌与蒜末、米醋、蜀地的小米辣、以及刚炼好的豚肉油渣汤,泼热油搅拌即可。”
倪初久双眉上扬,与方才闲谈时的端庄稳重不同,谈起吃喝饭食,他兴致明显高了许多。
“这道菜的秘诀便是那豚油渣,须得是刚炼好的酥脆豚油渣,加高汤熬至烂软。茼蒿芳香脆嫩,毫不苦涩,裹满豚肉的香软。今日这道,便是这第一种凉拌法。”
倪初久如数家珍,隔壁好几个大臣都被他的话吸引,稀奇地盯着那平平无奇的皇帝菜。
窦衎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不禁挑眉——米醋虽酸却不涩口,刚好将豚油渣的腥腻抵消,留下酥软的芬香,配上越嚼越清爽茼蒿,当真是满齿留香。
倪初久果然会吃!他忍不住又夹了几筷子,赞叹不已:“虽是素菜,却回味无穷。”
倪初久见窦衎喜欢,很是满意。二人正品尝,一娇弱尖叫声划破热闹,但很快被乐曲交谈声盖下,仅有几人留意。
窦衎是习武之人,对这类声音敏锐,很快找到声音来源:一宫女失手将凉菜打翻在了坐着的男子身上,眼下正跪着道歉。
男方五指紧扣着宫女的手腕子,他眼底未有怒意,而是满含饥.色的猥琐。巧的是这两位主角,正是方才窦衎在花园撞见的那对。
借着打翻菜碟的意外调.戏宫女,这等事并非罕见。妻妾成群的大臣不在少数,更别提还有连妾室都称不上的露水情缘。
区区一宫女,在宴席上摸个手而已,虽说是有些冒昧,可这宫女生得的确好看,也不怪乎男子按耐不住。因此周围的人都会心一笑,假装没看到。
那男人不顾宫女的抵抗,低声诱哄着,手指顺着宫女宽大的衣袖往小臂游走。却见凭空飞来一花生米,击中男人手腕穴位。他手一抖,针刺的酥麻瞬间爬满了整条小臂,只得悻悻然撒开作乱的手。
宫女见状迅速脱身,顾不得收拾狼藉,捡了盘子草草行了礼便匆匆逃走。
那粒花生米转瞬即逝,其他人看来眼前一花,男子就不知怎的竟抱手.呻.吟。唯有窦衎看清楚了这一等一的好身手,意外地朝身旁正低头吃菜的人瞧去。
倪初久迎上他的眼神,狡黠一笑:“这花生米酥得挺好,来点儿?”
窦衎莫名觉得这话有些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