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初久收回手,嘴角翘了翘,认真问道:“好吃么?我很喜欢他们家的糖块儿,就是甜了些。不过想来你应该会喜欢。小孩子都喜欢的。”
窦衎呆住了。
他以为倪初久给他吃的是毒药,可是嘴里传来的甜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就是块普通的糖。
糖是个奢侈玩意儿,小时候还在江南的时候,阿爹时不时还能给他带上一包。可惜后来搬到了北疆,那地方物资短缺,更别提小孩子的零嘴。唯有过年那几日赶集碰上了能买来一小包,省着能从初一吃到十五元宵。
后来他长大入了军营,对于糖的记忆就只剩下热化了结果把衣兜都黏在一起的狼狈。
他几乎快忘了原来除了腻,那抹甜也可以一下子笼络人心。
不知道窦衎心里的惊涛骇浪,这边倪初久却有些纳闷。窦衎看起来一副机灵的样子,却老在走神。个头比八九岁的还要矮,哪像十四岁该有的样子,可见之前受了不少苦!
刚刚只是随口逗一逗他,便把这孩子吓得不清。他有些愧疚,脑子里连日后要给窦衎买几箱衣服、喂多少补药都想好了。
再看几眼又觉得这孩子可爱得紧,乌黑大眼,瘦削的双颊因含着糖腮帮子鼓出来一块。他没忍住,上手掐了掐少年的脸。
倪初久刻意放轻了力度,窦衎就感觉脸上被什么滑滑的东西轻轻扫过,像是被狸猫爪子不痛不痒地挠了下。
那天,伪装成狸猫的仇人倪初久没待多久便又走了。食盒被留了下来,窦衎翻了翻里面全是小孩子喜欢吃的糖果蜜饯。
真把他当三岁孩子吗?他哂笑,剩下的零嘴他也没吃,就扔在盒子里。
倪初久没再来过,送饭的丫鬟说他还没忙完。但是陆陆续续有更多的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被送来,鲁班锁、木陀螺,甚至还有大鹰样式的纸鸢,零零碎碎摆了一桌子。
窦衎一个快三十的男人,自然是不为所动。已然忘记自己因区区一块糖就动摇的光荣事迹。
他决心要扮演好一个十四岁少年应有的样子,又觉行事不能过于成熟。
自己上辈子十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他记起当时他已经跟着爹娘从江南搬到北疆生活。爹娘都是心怀天下的侠义之士,他爹开了个铺子,他娘就做游侠清剿侵犯国界的北蛮贼子。
北疆的生活条件虽苦,但百姓朴实能干,友好互助,窦衎的童年过得也很是顺心,直到爹娘出事……
窦衎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事。他躺回床上,继续安心等待倪初久的动作。
机会很快就来了,倪初久终于决定启程回亳州,并且吩咐了窦衎和他同乘一辆马车。
*
启程的那天飘着鹅毛大雪,窦衎从院子走到门口的马车前,一路上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刚爬上车,门帘就被掀开,一股热气将他拥了进去。
车里很大,倪初久靠在最里头的软垫上,腿上摊着书。
他没笑的时候周身就恢复了那种疏离冷峻的气场,窦衎不敢往前走,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股淡淡的月麟香却是伴着暖意绕上他的鼻尖,窦衎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声音还不小,外面候着的护卫连忙小心翼翼地问主子是不是受凉了。
再次闻到这味道,窦衎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阿娘,心情不免有些低落。又担心倪初久嫌弃他将风寒传染,顺势摆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将自己缩成委委屈屈的一团。
倪初久从书里抬起头,细眉皱了皱,沉声道:“无事。”
他将视线转到门口,就见小孩儿裹着薄薄一层外衫,露出的脖颈上有挠破了的冻疮,缩成一团,样子怪可怜的。
倪初久没有娶亲自然也就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心想是自己疏忽了,语气也松了下来。他一指身旁的空位,招呼窦衎:“快进来。”
窦衎立刻乖乖坐到角落里。
经过上次的短暂相处,窦衎敏锐地发现了倪初久眼里有好几次一闪而过的同情。
尽管觉得荒谬——这个对两万士兵不仁不义的刽子手,却会对一个少年有这样的反应。
不过毕竟如今自己也算是他们倪家的人,倪初久关心他也是正常的。
窦衎暗自庆幸,倪初久的这个弱点他一定要好好利用。所以这次他想再一次试探,确认倪初久到底能忍他到什么程度,以便自己之后行动有个底线。
方才那个喷嚏倪初久没有同他计较,接下来他打算稍微得寸进尺一下。
他装作头晕的样子,靠上车壁,发出粗重而又缓慢的鼻息。
倪初久果然上钩了!
见那双明亮的眸子转到他身上,窦衎立刻闭上眼,用力干咳了好几声。
他这幅病秧子的样子若是被倪初久嫌弃,那他就会被赶下车,窦衎巴不得不和他同处一车。
若要是倪初久不把他赶下车,那就说明以后近身的机会将有更多。足够他找到适合的时机,出手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你是第一次坐马车?”
窦衎咬着唇,费力地点了点头。
因为颠簸而晕晕乎乎的少年,瘦弱地四肢无力地支撑着现下的尊严,足够让人心疼了。
身上突然附上一层暖意,窦衎装作强忍着胃部的不适,睁开半只眼。发现倪初久换了一身青纱长衫,而他的那件漂亮的雪白狐裘盖在了自己身上。
“第一次坐车的话,不习惯头晕也是正常的。等到了驿站就给你找医师抓药。”
倪初久说完又觉得对一个孩子讲道理似乎过于冷淡了,是不是应该更温柔?阿娘曾经怎么做的来着?
他倾身,笨拙地轻拍了几下窦衎的头,声音放得更轻:“乖,你且忍一忍。”
见窦衎没有露出不适,他继续解释:“我自去年就搬出了国相府。你同我回去后,可以自己选是跟着我父亲住在国相府,还是跟着我。不必担心,我已经写信禀告父亲你的事,他也十分关心你,叫我同你说别见外,以后就当成是自己家。”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从今往后,你就是倪家的人了。”
雪落无声,马蹄在天地的纯白中印下绵延烙印。似有,似无,正如窦衎的未来和过去。
良久,车里传来一声轻喃。
窦衎轻轻应了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