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字不长,却像是窦衎两辈子加起来听过最可怕的话。
回家,回谁的家?跟他,为什么要跟他?
方才他一听到倪初久的名字便先红了眼根本不顾上其他,这会儿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错过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远亲遗腹子”、“难道要不管不顾”这几个字像是淬了蛇毒的利齿,一下子插中他的要害。
霎时间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偏偏重生到了这个遗腹子身上,现在仇人要把他带回家!
外人看来,这个十多岁的瘦弱孩子沉默不语,无非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好运冲昏了头脑。然而只有窦衎自己知道,老天爷这是跟他开了多大的玩笑!
他本该欣喜于自己能够从这个滥用童工的魔窟脱身,好好利用重活一世的转机,改变上辈子惨死的结局。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定要倪初久血债血偿。
然而未曾想,老天爷大概是觉得他上辈子饮恨而终、实在可怜,于是这辈子加倍补偿他,甚至直接一步到位——
他赤条条被送到仇人面前,今后或许还要跟他同吃同住!
不答应,不知道倪初久会不会一气之下像杀掉方才那个男人那样杀掉自己。
答应的话,他又该怎么跟倪初久相处?从此带上面具,伪装成乖巧的远房表弟,等待反攻的时机吗?
几息亦或者几盏茶的时间过去了,窦衎仍旧垂着头一声不吭,自然也就没有留意到所有人都噤声屏息,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和倪初久。
而那只手却一直停在那儿,倪初久对他似乎有别样的耐心。
他不逼问窦衎沉默的缘由,也不主动去抓窦衎的手。他只是安静垂着眼,礼貌又亲切,和方才质问人贩子时判若两人。
一厅气氛又陷入凝固,当地的县官终于看不过去想要上前,却措不及防被一只伸出的大手拦住。
那手的主人个头出奇的高,痞里痞气地站着,丝毫没有被旁边美人将军的冷清气质压制。
他一根食指贴上薄唇,笑眯眯地朝着满脸困惑的县官摇摇头,动作没有半分官兵的正气,倒像个土匪!
那县官立刻老实了,退回去恨不得连头带脑门儿都缩回领子里。身后的人都暗叹:这都是些什么人啊,这个时候居然还笑得出来?
窦衎和倪初久还在耗着。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终于见那孩子慢慢吞吞地伸出手,轻轻地搭在将军的手心里。
仔细看的话,那只布满伤痕的小手还在微微颤抖。
*
窦衎不是个省油的灯。
可这一次做的决定,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冒险:他要借这个机会守在倪初久身边,阻止他叛国投敌,或者如果必要的话,直接杀了他。
门外突然传来碰碰两声响。他收起自己阴翳的表情,迅速地露出一副天真的恐惧来。
那天他答应了倪初久之后,就一直被留在县衙的后院里。
倪初久告诉他自己还有其他事需要处理,过几天就来接他。这里一日三餐有小厮送来,门口有丫鬟守着,跟之前的童工生活相比简直就是神仙日子。
但在窦衎看来,就是变相的.监.禁。
倪初久当然不会傻到直接把一个所谓的遗腹子直接带回家。窦衎猜测,这几天他人虽没有出现,但估计安排了眼线监.视自己,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他。
这样也好,窦衎心想,也算是给个机会提前练习之后需要的伪装了。如果倪初久最后真的接他回去,那说明他的伪装是到位的,至少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用担心生命危险。
他在赌,倪初久的心肠有多硬。
吱呀一声响起,院子的门先一步开了,走进来的是倪初久。
窦衎不动声色抬了抬嘴角,他.赌.赢了。
倪初久披着一件纯白狐裘,提着个食盒,摆手示意下人不用跟上来。门很快被关上,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俩。
倪初久放下食盒,转身道:“过来我看看。”
窦衎努力装作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心里却是一百个反感。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又犹豫停下。
倪初久端详他半晌,慢悠悠开口:“你……很害怕我——”
窦衎不打算在此时忤逆他,连忙小声辩解道:“没、没有。”
就听倪初久把话补完:“——是应该的。”
窦衎:???
倪初久一字一句道:“人不会惧怕比自己更弱的东西。换言之,你这段日子若都是装出来的恐惧,那你可比我可怕太多了。”
“!”窦衎心里惊涛骇浪,冷汗狂飙。
倪初久知道什么了?这话是在试探他?可他又是哪里露馅了?!
“抬头。”
好在为了避免视线接触,他原本就刻意垂着头,因此倪初久没能发现他那一瞬间的失神。窦衎藏好自己眼底的慌乱,不情不愿抬起下巴,猝不及防跌落进倪初久用视线编织的网里。
倪初久的眼睛——亮得惊人,是那种细碎的水花里掺了点日光的明媚,只一眼,好像就能望到人心底。
而窦衎方才苦心隐藏的阴暗就快要被那明媚照见。
倪初久一步步走过来,刻意空下的安全距离便逐渐缩短,窦衎整个人越崩越紧,直到——一股淡淡的香气悠悠扬扬飘进鼻腔。
窦衎认得,那是月麟香。
他那因病早逝的阿娘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熏香。她还在世的时候,总是不厌其烦地将洗好的衣服用月麟香熏上两遍才好。
倪初久竟然也喜欢吗?
奇妙地,因这股熟悉的幽香,窦衎内心的焦躁莫名减缓了许多。
他摆出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又把头抬高了一点,一块硬硬的东西就突然被塞进他的嘴里。
对方的指尖在匆忙之中划过他的下唇,蜻蜓点水般地,掀起一股小范围的酥麻。
窦衎下意识鼓起腮帮子就要往外吐,冷不防舌上泄出一丝甜意,勾子一般,一下子勾住他的心底。
“徐记的金粉麦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