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雷是什么性质?
‘它’一直在那。
从被埋下开始,就不动声色的潜伏着。
它是最有耐心的猎人,只要它的制作者赋予足够多的能量,它也将是毁灭性最强的防御手段。
造成阻滞,造成动荡,甚至……
是终结。
只要有人触发一次就够了,根本不用考虑弯弯绕绕的计谋。
红圈画在了首都正中央,原血红王的宫殿、现大元帅的府邸。
它衍生出一条长线,连接起了斯卡蒂的红屋。
笔尖再次于纸上移动,锁定了某处。
完整的图形展现了一个熟悉的,却是镜像且颠倒的符号。
苏罗高速转动的思绪停滞,为空白填充了一秒。
他盯着自己最后标注的红圈。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就没在意过的地方。
也是后来弗雷泽传回某个消息,被他忽视的地方。
完成‘苏洛’与‘谢云哲’的调换的医生——佐伊·贝内特,他最后一次被人目击到的地方,其实是这才对。
然后他就人间蒸发了。
这是阿米巴的信息网查出的确凿事实。
“原来如此,所以这里就会多一个空位……所以才会到那边去是么……噗、噗哈哈哈!”
隔音性极好的墙壁回弹着他洪水般的声浪。
这次爆发的笑如子弹横冲直撞,震得他自己的胸膛都微微生疼。
计时十小时五十八分,他终于结束了一场将自己囚|禁的战略策划。
背着他进行秘密援助的部下们也讨论到了尾声。
“所以,这就是一定要去首都一趟的原因吗?”头脑发烫的诺克再确认着。
“就算是为了排查,也有这个必要吧。那边的大部分建筑你并没有直接进出的权力不是么?”
回答的人从解说的季宇飞变成了谢云哲。
但从语气和相似的惊疑神色来看,谢云哲也是在用回应来帮自己梳理头绪。
“要塞旧址那里我可以带人下去确认。”尼克接话,表情是已下定决心的坚毅。
诺克立马出言否决:“但是你们目前还没有针对性的防护措施。与其让人下去送命,还是先放侦察机更妥当,如果有比雷达探测器更——”
“我们能做出来,很快。”
布雷格突然插嘴,也是今晚第一次开口说话。
在与研究学术无关的会议上待满两个小时,他的进步真是越来越显著了。
自此,讨论差不多到了尾声,各人都带着各自的心事分别离去。
作为唯一没有正经领命,也是唯一从会议开始就被全员忌惮到最后的人,弗雷泽却收到了一条密信。
在斯卡蒂,网络信道的运作方式与其他地域完全不同。
其中一部分就参考了阿米巴内部系统的设计,但却无法被阿米巴的专员破译,更别提其他人。
【坐车过来见我】
在西奥多来接自己的车上重复观看密信,弗雷泽嘴角微翘,始终压不下弧度。
指腹摩挲的仿佛不是通讯器的冷硬边框,而是柔软且具备弹性,会因为心脏还在跳动而拥有温度的肌肤。
即便是在昏暗的,一座无人知晓的地下库房见相见,他心怀的鼓动也半点未减。
苏罗手举提灯,站在主屋暗道的楼梯底端。
“来看看呗,你我祖先亲自认定的遗产。”
弗雷泽有片刻迟疑。
凭阿米巴的情报网,他能确定的说,血红王没有留下任何一件遗物。
好奇心又引着弗雷泽向下走去。
大门后是一处标准卧室大小的空间,异常干净也冷寂。
入目就是挂在对面墙上的肖像画,正下方立着玻璃展台,高度快到人胸口,隐在黑暗深处的它们仅供给访客一个模糊抽象的轮廓。
提灯的扇形灯光铺开可见范围,弗雷泽从与人并肩前进到下意识加快一步。
躺在柜中的有两件物品。
一把明显改造过的佩刀,没有刀鞘。它银柄雕花,刀身泛红,有如会呼吸的生物在灯下闪烁。
一只钴蓝色的水晶空瓶,没有瓶盖。它瓶口鎏金,质地透亮,像是能吹奏的乐器在等待触碰。
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观察,弗雷泽终于仰头。
他知道祖先血红王长什么样。
即使对方抹除了所有图文映像的记录,但一些痕迹总会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保留下来,又渐渐开始在民众中流传。
眼前的‘遗产’就是最好的例子。
“听说这家伙也是先被放逐后又篡位上去的。”苏罗将灯挂上,道出弗雷泽早就耳熟能详的话。
“父母和兄弟姊妹都被奸人所害,他假死一次改头换面地苟活,然后在仇敌即将正式得到王位时一举将其拿下——现存版本中最普遍被接受的说法是这样。”
弗雷泽盯着与自己身世相近,同样银发紫眸的画中人。
这是在所有他找到的图像中最特别的一个。
只有这幅的王是微笑着的。
而且因为画家的鬼斧神工,观看者站的越近,他的笑容就越明显也柔和。
忘神良久,弗雷泽才接话道。
“那您是有其他看法吗?”
苏罗笑而不语,当着对方的面从侧面打开展台,抓起佩剑。
站上顶端,他划了两下便让画布脱落。
意想不到的画面令弗雷泽微愣。
画的背后竟然还有一副画。
那是更为年轻靓丽,神情亦更加稚嫩的血红王坐在椅中。
但他却不再孤身一人。
另有名男性站在旁边,手搭着椅背,他的过耳乌发似绸缎又似浓密的海藻,体态之优雅全然不输于其他版本里的王。
可气势上看,他倒更像一个文弱艺术家。弗雷泽只能用这点判断了。
因为,这名未知男性没有脸。
既然五官是一片空白,弗雷泽又从细节下手。
“他是……血红王的情人吗?”他用七分不确定的语气问。
二人的衣着有意安排成对,前景是玫瑰凉亭,远景是碧波海洋,明亮的光线在画布上流动着,种种元素构成一片浪漫祥和的氛围,犹如沉醉美梦。
历史上的血红王是有一个伴侣,但他绝不长这样。
“不是。”
苏罗的否定跟弗雷泽内心推论同步了。
他持剑跳下地,回眸一瞥。
“但是,他希望这个人能一直陪在他身边,就算是死了,就算永远离开了他,离开这世界……真是个笨蛋。”
看似重复的悲叹在另一名后裔心中投进巨石,激起浪花。
“就只是为了他?”
他不可置信。
末代撼动世界的帝王,找到并将蓝月能源的运用推广到极致,研发颠覆常理的生物记忆芯片……
仅仅是为了复活一个死人?
弗雷泽低喃出来。
“说复活也不太准确。”苏罗转回身,将刀如拐杖拄在手里,“理论上,把嚼碎的、吞进胃里的食物复原是不可能的,生物的形体都不完整了。同理,如果用维度或能量等级划分的话,活人和死人经过‘机能丧失’的转变过程,其生命状态已经落在界线两侧了吧。”
沉思的银发青年向苏罗投以一个惊讶程度翻倍的目光。
“既然那边的人带不回来,那就由这边的人跨过去。”他以连弗雷泽都觉得平静过度的口吻阐述,“他要跨进你们以为的‘死后世界’。”
若别人说出这通荒唐的理论,弗雷泽甚至不屑于听完。
可他知道,身边眼神讥讽但无诋毁之意的青年不会在这种事上对他造假。
弗雷泽一时无言,稍作调息便又是那副寻常嘴脸。
“那您认为他成功了吗?”
“我又不是他本人,我怎么知道。不过——”
在此停顿片刻,苏罗哼笑一声。
“不过,他某个项目的试验品之一倒是成功了,估计他们当时也没料到吧。”
试验品?
对于弗雷泽疑惑的目光,苏罗眼神示意门口,淡淡回道。
“你刚才还坐着他的车来呢。”
某一年的某个暴雪天,被斯卡蒂北军发现倒在深山处的濒死男性。
没有身份证明,没有找到符合的基因数据,他本人失忆只记得一个名字,于是他被视作难民留下,从此干些打杂的活,后来又在某场袭击中表现出不错的身手,提拔成苏霆的个人护卫与专职司机。
“西奥多·T·缇格。”苏罗念出一个大众并不陌生的名字。
血红王手下的首席战将,于帝国解体三年前病逝。
在脑中将那名司机的样貌和久远时期的名将比对,弗雷泽沉默,继而一点点眯起眼。
“您要知道,其实人类的长相是很容易出现重合的例子的。”他含蓄地反驳了一小下。
“我当然清楚。”苏罗嗤笑一声,“可我又不看脸认人。”
他转身,手不偏不倚戳在弗雷泽心口。
“人类从这里散发的味道,要比任何特征都可信。姿色也好,习惯也罢,换个壳子就会出现不一样的成效,每个年龄段的学识才情都会影响观念,每一场亲历的重大事件也会重塑性格。”
指尖在布料上轻轻旋转,像金属钥匙在拧开不匹配的锁孔。
弗雷泽还真听到有喀哒喀哒的声音。那是他牙齿紧咬,关节互摩的动静。
“唯独从某个时期起就开始空芯腐烂的味道,一生都会在体内发臭。就像你,和平时期下的你绝对是条害虫。这点到哪都不会变。”
虽从不自诩君子,但听对方亲口说出来,弗雷泽牵动嘴角,不免假笑道。
“说得真过分啊……原来在您看来我就这么不堪入目吗?”他垂首抚摸着手腕上的链子,“亏我还一路盼望着您的邀请,应和着您的期许……”
抛弃过去和曾经经营的一切,将自己整个人当作加注,赌在轮盘中跳动的红色小球上。
“还不够。”
绝然的声音下,点在自己胸口的手指又戳了戳,弗雷泽对其他情绪的调动瞬间被打断。
“完全不够。”
盯着狐疑抬眸的男人,苏罗复述出一年前在酒桌上给人开出的真正合作筹码。
“一年时间,我会让你目睹普莱德政权的败落,让你欣赏到这颗星球的毁灭,让你看到我的人如何向养育自己的天地征战。如果你没从观众席跳下来的话,我自是会兑现承诺的。”
可那天,自己从那艘即将爆炸的飞艇上跳下来了。
弗雷泽恍然,不变的微笑里渐渐渗透苦涩和玩味。
跳下来,然后直奔向他敞开的城门,相当耍赖的索要了一个更近的位置。
“哈……”
弗雷泽张嘴,仅仅是发出类似笑的音节。
他一直认为自己足够理智也克制,但没想到私心对人的掌控是绝对的。
如果只是想玩赏能让脊椎颤栗,让血液沸腾的破灭光景,他没必要成为亲自推动的一员。这才是他的作风。
“那您现在是要赶走我么?这样一来,深深爱戴您的部下们也会很高兴的。您大概不知道吧,他们今天冒死背着您偷偷讨论战术呢。”
这条毒蛇爽快地出卖了叫他参会一群人,随即缓缓敞开双臂,似讨要拥抱又似要举手投降。
他故意露出和去年相似的挑衅神态,说道。
“我能被您利用的地方已经没了,现在只要赶走我,您也就不用担心,我会在一切尘埃落定后,还故意在您眼皮底下——”
他忽然被捏住下巴,视线亦被强硬地掰正。
“你刚才没听懂吗?我说,还不够。”
弗雷泽少有地呆了几秒。
提灯旁的乌发青年半边映光,一明一暗的双面笑脸在他看来美丽也惊悚至极。
“另外你别忘了,无论你是在观众席还是在舞台上,你都是活在这片领域的人,我的人……”
——而接纳并凌驾于你之上就是我的义务
弗雷泽靠记忆自动补全他听过一次的后话。
当年他只当这是酒桌上的漂亮话,如今再听一遍,感受已截然不同。
所以,这是真的要接纳他?
接纳一个真面目为人神共憎的……他?
用爱感化吗?
恶心。
用权收买吗?
可笑。
难道还要像以前一样,用他无法拒绝的兴趣钓着他?
答案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
紧捏他下颌的青年绽开一个堪称残忍,仿佛有浓浓血腥味扑面的笑。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的这颗病变、腐臭、扭曲、追求毁灭某物某人,完全异于常人的心脏,从今以后的每一秒都必须为我,只准因为我跳动。否则,我会第一个把它挖出来。”
弗雷泽完全僵住。
灵魂在这一刻剧烈颤抖,犹如飘升至极乐天境。
灌入耳中的字词,完全称不上情话,也非他期待的虚假誓言。
偏偏就是它们撬开无药可医,也无钥可开的幽黑心房,让进来的人与里面饲养的邪魔面对面。
而他认可了它的存在。
他让它不需要躲藏伪装,不需要被迫改变,仅仅是遵从本性冲着他来……
“这可真是吓我一跳。”狂喜过后,弗雷泽依然嘴皮灵活,风趣地眨眨眼反问,“所以您是让我以后——只想着毁灭您吗?您可想好这样的后果了?”
松开手,看着男人脸上的粉红印痕,苏罗换上更随和也骄矜的笑,拍了拍对方脸颊,声音脆响。
“先等你能做得到再说吧,现在是我预定你的心脏,你给我记住。”
那必然是要等一辈子了。
翌日踏上离去的路途,身负新任务的弗雷泽也一路带着笑意。
不是往常虚与委蛇,让自己扮作常人的假笑,真实的喜悦如彩糖融化的暖流,涌动在喉舌胸腔之间。
那让他按住心口反复品味,睁眼闭眼都是得到那个‘承诺’时的场景,回忆他快到让人昏死的心跳。
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一人能让他这般心旌摇曳……
“已经到了,领事。他们就在外面等着。”
随行文员出声,唤醒今天不知走神多少次的弗雷泽。
他的状态接近宿醉,还好他向来能稳住表象,于是一边在心里沉浸美梦,一边跟这次会面的对象交涉。
五区元帅阿莫什——上次缺席苏霆发起的“交易会”的中立派。
此人也才三十出头,虽是一副严肃老成的长相,性子却很直爽。
他没有将降落点选在基地,而是自家庄园的空地。
两队人马汇合,阿莫什以东道主的身份带领客人穿过一段露天长廊,介绍着人工湖旁绚丽的花海。
当说到这些花都是专门找了一队研究员,耗费大手笔培育养护后,阿莫什没辙地笑道。
“我弟弟就喜欢这些五颜六色的玩意儿,我是欣赏不来,不过谁让他喜欢呢。”
“哦?您弟弟。”神游的弗雷泽收敛几分,探究地看去。
就他所知,阿莫什元帅是家中独子,现有的亲戚中也没有比他年纪小的。
“是的。”面容粗犷的将军忽然软化了表情,目光柔情似水,“因为某些缘故,他一出生就走失了,好在我没辜负父母的期望,终于将他找了回来。他才刚成年,我原本想再等等才宣布、啊,他在那呢。”
其实在听见‘走失’一词时,弗雷泽就蹙了下眉,后来到‘找回’的部分,他更是生出一丝微妙的戒备。
某种毫无缘由的戒备。
可当他顺着阿莫什所指的方向转头,望见花丛中的人影时,这点直觉感应瞬间罢工。
咚,咚。
心脏在体内发出奇怪的,根本不自然的声音。
诱因是那名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少年。
白皙的肌肤在太阳下如珍珠夺目,浅色长发渗透阳光,垂挂肩头,轻抚花丛。
在一样看呆的同僚当中,银发男人保持着呆立和皱眉,缓缓按住心口。
他想要否定。
否定这股在看见少年起就席卷全身,将理智淹没的汹涌爱意。
因为谁都没有比他更清楚,他是不能够爱的异类。
那现在的异常感……
“介绍一下,这是安杰尔,我的弟弟。”阿莫什在旁介绍着,仿佛没注意到弗雷泽的异常举动。
也可能是他看多了为自己弟弟痴呆愣神的初见者。
“安杰尔!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弗雷泽副领事,他代表斯卡蒂北军拜访我们!”
应这呼唤,花丛中的少年抬起头,用顾盼生辉的双眸送来仰慕与纯净的快意。
在自己愈发急促的呼吸声里,弗雷泽垂下了手。
他的心好像被改变了。
他突然想要爱这个仅一面之缘的少年,爱到哪怕要他奉献出整颗鲜血淋漓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