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陷……
“唔——诺克,你味道又变了哎。”
莫奇蓦地出声,凑近好奇地眨巴眼。
脱离思绪的诺克不得不站定,感到迷惑且生出一丝奇怪的紧张,任由搭档动物似得嗅探。
闻着闻着,莫奇撤远摩挲下巴。
“好像跟刚刚见师傅时的一样哎,不过要更浓一点——这是什么味道呢……你饿了吗?你也想吃东西?”被野兽养大的青年想当然道。
否认是红发兵的第一想法,但张嘴却成了回避式的搪塞。
“你先去领罚吧,省得等下动作慢了又要加倍。”
“对哦,那我先走了、拜拜诺克!等下在婆婆那见!”莫奇果然转头就忘,边喊边挥手跑远。
提出问题的人是成功支走了,可问题仍驱逐失败。
不仅驱逐失败,还在发觉一架斯卡蒂专属航器的到来时异变,混入了如鲠在喉的反感。
银色飞鸟由远及近靠拢,周身的气流在上空卷起更刺骨的风潮,曳动雪粒。
舍弃本名与旧身份,如今的诺克自然不是在反感苏罗那一帮大逆不道的“叛徒”,何况他自己都是其中一员了。
他只是依然抵触某个人。
提前一天回来的弗雷泽。
不似他经过万般曲折才改头换面,这人相当爽快的抛弃了一切,成为斯卡蒂的副领事,靠着丰富的学识和高明的手段与一些灰色势力斡旋。
想来现在是事情办妥,等不及去邀功了。
在这一点上,与弗雷泽毫无感情的同父兄弟难得猜中。
落地不到半小时,弗雷泽便晃荡到苏罗所在的棚屋。
人没坐下外套也没脱他就伸长脖子,抬手比划着。
“额头,左脸,下巴,还是——这儿。劳驾您选一个吧。”他食指最后搭在唇边,眼神无辜而期待,“我办事得力,收获超出预期的奖励。是可以索求的吧?”
桌案后,苏罗双腿交叠搁在一叠半人高的档案上。这是他自己处理完的废稿,提炼修改后的版本早上刚拿去传回总基地。
面对弗雷泽的无赖行径,他满不在乎但也没置之不理,弹了弹袖口的灰,反问道。
“那你总得先让我看到实绩,我才能考虑是否赏赐吧?”
“仅仅是考虑?”弗雷泽佯装惊诧,受伤地捂住胸口,“一颗真心千金难买,您若一直是这么对待您忠贞不二的臣民,多让人感到心寒啊。”
“我不是给你回老巢收拾的时间了么,还不够?”苏罗剔着手指甲,眼也不抬道,“该不会你连这点能力都退化了,等老了以后只能像家里的某某人,拉兜里后让属下给他递纸擦屁股,他还要嫌弃别人手劲大,捅了他的痔疮眼。”
弗雷泽一顿,这才憋不住笑了。
自己最厌弃的人被目前最中意的人臭骂,此为他欢欣的原因其一。
无论是出发前还是返回后,他与青年间的谈话都是心照神交,完全对通,此为其二。
“您无需为我的身体健康担心,亲爱的。”他按捺着躁动的神经上前两步,克制着深深呼吸、想要把对方接触过的空气都一并纳入体内的冲动。
“正如我一再强调的,我像我母亲更多。”
他唯一摘掉手套的右手撑上桌沿,两根最长的指头比作小人的腿,俏皮地向前蹦跶。
目标是那对上下交叠的腿。
最好先跳到锃亮光滑的皮靴顶端,闯过鞋带交错的陷阱范围。
接着遵从重力,一不留神划向大腿连接的深处——
然后被不知何时抽出的手刺拦在半路,指腹贴上锋刃,整片冰凉。
“你学过基因工程,你应该知道你从那老头继承了一半,除非你也是从哪抱错的冤种。”
苏罗捏着小刺刀,边说腿悠悠一抖,震掉对方的“舞蹈小人”。
末了他还补充道。
“或者你想继承你母亲家族的霉运,也英年早逝、不幸暴毙、离奇自尽一回?”
因他警告意味浓重的搭腔,弗雷泽乖乖后退。
但弗雷泽是谁?
一次试探不成,他这条领导“阿米巴”组织的头号毒蛇绝对会不断迂回前进,一遍遍浅露獠牙。
直到他失去兴趣或成功将毒液注入猎物体内为止。
遗憾的是,今天的他完全没有可乘之机。
他抵达时间是午后一点整,耗费约半小时跟随行文官一起完成接应后便直奔苏罗的小屋。
二人总共只独处了八分钟。
一点三十九分,苏霆和谢云哲进来了。
下午两点过几秒,紧急应召的布雷格携两名助手到访,准备开始分析洞穴15A的采集样本。
午后四点零五分,尤金领着其他哨站队长报道,将一份详细的难民登记册上交。
终于熬到傍晚六时接近饭点,季宇飞又带着双面间谍尼克到场。
他们有来汇报的,有来待命的,还有只是不想那么早进行研究来蹭一杯茶喝的……
仿佛是一天内聚集了所有无关紧要又延迟不了的事项,这些人将苏罗最宽敞的休息室挤得水泄不通。
这情形,几乎是当初隔绝伊诺克的人海战术再演。
只是这次碍事者们更理直气壮也明目张胆了。
持续被挤到边缘,被人高马大的将领士兵挡住视野,连苏罗的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弗雷泽面上依然和气,心里没太多愤怒。
他仅仅是觉得好笑,也觉得合情合理。
历史上的文学家们信奉爱与恶都是人还有一部分高等动物的天性。
但要他说,贪图才是。
抢夺,占有,积攒。
对所见所需之物和未曾拥有之物的贪图是离生存欲望最近的亲缘,雷同演化树上的分叉关系。
若没有贪图,数十亿万年前第一条爬上岸的鱼也不会进化成猿猴,世界之初诞生的那千万亿个单细胞也不会异变出能进食同类的老饕。
含有一股狠劲的贪图是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常常也无师自通。
幸好,现代人拥有更混乱但也更纯粹的情感,有时处理方式也可爱得不像样。
就譬如,当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正在巡逻营地,而这也是对方留下的最后一晚时,人们都自发地走出帐篷欢迎,一路跟随围绕着。
分明才解放几天不到,这群前奴隶们的变化堪称天差地别。
换上保暖的新衣,洗净满身污垢,他们每个人都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幸福表情,消瘦的脸颊根本掩盖不住笑容的神采。
作为随行一员,谢云哲起初还担心小少爷会嘴不饶人,拿军中训人的那套作风对付难民。
但事实证明,是他多虑了。
无论是牙齿掉光、连话都说不清的老人,还是心直口快的率真孩童,凡是上前拦路感谢或问话的,苏罗一概正经回应。
他不止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甚至知晓每个人的大概情况。
知道谁老家在哪,知道谁的腿伤了几年,就连孩子们为解闷在监牢中独创的一种抛石子游戏他都能露上两手。
再次告别一片区的难民,苏罗折返回肃穆的随行队。
“你觉得怎么样。”他突然朝谢云哲挑下巴。
尽管习惯了这种抽查式的提问,可这次透露的相关线索实在太少,谢云哲抱歉一笑。
“请问,您的意思是……”
“我问你,在你这个见习的外来游民看来,这片土地如何?”苏罗抱起胳膊,笑容愈发轻狂。
疑云在谢云哲澄澈的双眸中聚起,他重复两次抬头又低头的动作,瞳仁渐亮的同时神情也变得越来越不可置信。
他的脚下是一片无主之地。
位于雪境山脉,气候严寒,曾经还是暴徒们为非作歹的大本营。
全然一座希望坟冢,无论种上什么都只会收获苦涩的苦果。
已有安逸生活的民众不愿耗费精力开拓它,高高在上的统领者们不屑接纳它,精明的商人看不到它的短期价值,更不敢贸然下注,赌它或有或无的潜在价值。
在时间长河中自生自灭——这似乎就是它的最终结局。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这,那,还有在路上的那些。”
苏罗点着头,依次示意了绵延的难民帐篷、天幕下一望无垠的山地,以及七六两区元帅所在的帐篷。
“作为买断你前十八年人生还有租用你亲兄弟的手续费,这些够不够?”他毫不避讳地调侃,无视老大哥苏霆想插话的表情。
往日能说会道,此刻谢云哲却像被谁掐住了脖子。
他一味地张着嘴,木木地注视着所谓‘取代’他十八年生活的窃贼。
一片无主之地,一群落难的流民,外加终将谈成的、长达两个月外援人力。
三者相加只能推导出一个结论。
从今往后,整个西区就是跳虫游民自己的家园。
该如何打造、怎样打造,那得是他这名首领点头,他带领的人民们一致答应后再详谈的事了。
宛如中了头等大奖,谢云哲轻颤着深深吸了口气。
他剧烈跳动的心脏在脸上烙印处一种情绪,怕是全场来对此人感激涕零的难民加起来都不如。
最后的最后,他勉强稳住气息,以眨眼掩饰泪光地笑道。
“何止呢……您开的价,把我余生买断都绰绰有余了。”
听罢答复,苏罗走上前朝青年肩膀轻轻一戳,似嘲弄又似认可。
“我可不是什么垃圾都愿意收到自己手上的,你要记住。”
嘴上是这么说,本次巡视的苏罗不仅收下了小孩送的石头、老人送的破旗帜,还有各种各样完全称不上‘谢礼’的物件。
然而就像他表现得理所当然,负责收集登记并打包装车的所有士兵也一样重视。
唯一存在的问题是,人们的热情太旺盛了。
一个半小时的巡视推迟,干脆演变成两小时的见面会。
人人都想趁机表达一下对大恩人的感激。
时值八点,驻扎地中央燃着篝火亮着灯,闹哄哄的人声冲淡坚冰与夜碰撞出的寒气。
后来不知谁拿来了酒,将见面会转成欢送会。
在由机箱堆成的座椅中,苏罗摇晃酒杯,两眼眯缝,脸上初现一种微醺的迷离神态。
火光造成重影,他远望着载歌载舞的人群,翘着的腿也不自觉地打着拍子。
也是这时,尼克·哈里斯穿过人群。
他的接近让四周好几双眼睛扫来警示的目光,不过他除了兄长尤金一律不予回应。
附到苏罗耳旁嘀咕几句,他在获得首肯后转身。
“来吧麻子!你说要送什么礼物,直接拿上来就是。”他招手呼唤道。
‘麻子’一词就像个特殊开关,瞬间让四周安静一半人。
而等那身披长袍,兜帽过耳的男子踏出棚屋阴影,另一半人也敛声息语。
苏罗眉毛一挑,随手放下酒杯。
到了他跟前,这男子仍垂首不语,极其缓慢地亮出怀中破琴。
还有一个布袋。
场面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你要献给我什么?”苏罗发问道,兴致并不高。
布满阴影的兜帽下先是传出轻快的笑声,随后伴着逐渐漫开的琴音,这名男子手腕一转,让封口泄下一条线状的沙土。
“一个故事,我尊敬的先生。”
男人微微抬起脸,露出异常对称的,正在笑着的月牙嘴。
“关于一个——孤高而强大的国王害死他所有臣民,最后独自逃离世界的故事。”
几乎是立刻的,座上的苏罗眼里结冰,迸发出滔天滚滚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