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谷星沉默了片刻,缓缓闭上眼,又睁开。
“我当然知道。”
“众人对流民的刻板印象,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打消的。”
话音刚落,阿秀便轻声反驳:“不止如此。”
“官府、权贵、百姓、流民。你觉得,谁不希望流民脱贫自立?”
“当然是权贵。”谷星几乎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阿秀却轻轻摇了摇头:“是全部。四者皆不愿。”
“就算是流民,也有部分流民不希望脱贫。”
谷星的嘴角顿了一下,笑意未至便僵了下去,终是没说话。
“谷星。”阿秀忽而放缓语气,声音低柔,“我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并非我独自思量所得。”
“是谁告诉我和包范你在封丘,又是谁让我转述这些话,你心里该有数。”
“我听说你受伤的事时,心急如焚。”
“那人……不比我好受。”
谷星抿着嘴,眼角瞥向新宅的方向,语气里带着些滔天的怨:
“我又怎会不知?李豹子待我如兄如父。”
那日巷角的初见,她与他交了姓名,从此也几乎交了性命。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苦衷,为什么会去求萧枫凛,却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商量。”
她记得那日,李豹子站在萧枫凛身后,虽说什么都没解释,可她也没真恨上。
是谁去找的小桃,让小桃托人将她从萧府偷偷带走?
又是谁在她昏迷后,把那人偶钥匙串偷偷塞回她手心?
她怎会不知……
“……一个屋子里就两个宝贝。”
“一个我追了半天,没追回来。一个我回来了,却不知在哪躲着。”
阿秀将她这副嘴硬又不甘的模样看在眼里,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眉眼弯弯,笑意里带着几分无奈,又像是宠着个耍赖的小孩。
她仰头望着天边缓缓坠下的夕阳,心底轻轻叹息。
谷星还要很久才会真正明白这些事。而她时间不多了。
她将谷星给她批注过的笔记细细叠好,小心塞进衣襟的内袋,又一次转头望向谷星。将这人的眉眼,一点一点藏进心里,看得谷星满脸问号,才软软地开口道:
“我要回去了,谷星。”
谷星眉头倏地皱了起来,她实在无法理解阿秀的选择。
若说当初阿秀嫁作妾室,是因为她尚且不够强大,只能靠委屈求生,换小泥鳅和自己一线安稳。
那如今呢?她已不是那个街头拾荒的流民。
流民小队也好,报社也罢,这世上曾属于她的东西,终有一日,她能一一夺回。
她能给阿秀一片安逸,也能给众人一个遮风避雨的家。
她怕自己过于直白的话和眼睛伤到阿秀,于是干脆将脸别开,望着那落尽地平线的夕阳慢慢落下,一言不发。
那道柔金色的天光洒落下来,把她的侧脸照得格外温顺,又将她的身姿照得像座挺拔的塑像。
阿秀靠近了一步,双手穿过她的腰,将她轻轻环住,脸贴上她的背。
谷星微怔,透过衣料感受到那微热的体温。下一刻,她听见阿秀的声音,克制、温柔得几乎要让人落泪:
“谷星,你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我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
“可对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有比这更狼吞虎咽的世界。”
谷星告诉她何为人,何为人的权利。可她即使知道了又如何,这世上从来没有她能活得下去的位置。
阿秀想得没错,谷星的确理解不了。
她没有回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盯着点灯人将路边的灯笼一盏一盏挑亮。直到最后一盏被点亮,也还是理解不了。可她已经学会了尊重。
“下次见你,又要什么时候?”她轻声问,“之前让云羌三请四请你,你都不肯来看我一眼。”
“我还以为我哪得罪你,让你连见面都不愿。”
人一旦动了真心,说话便没了分寸。这句句抱怨,如撒豆般从心口滚落,带着不舍,也带着别扭。
阿秀笑了,轻轻抬头,看向她缓缓转过来的脸:“不会太久。”
她眼眸中映着灯笼的倒影,温柔闪烁。明明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却已不再是三月前那个眉头紧皱、低眉顺眼的阿秀。
谷星望着她,竟一时失了神。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前些日子,自己会在封丘对那五个女孩说出那样的话:
【若我不在了,若你们还在,若封丘还在,便替我将未竟之事,一寸寸推下去。】
当时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她若不在了,这本书还会存在吗?
可此刻,她却忽然觉得,那并非一时的痴傻。
书中每一个角色都如此鲜活。
他们不是某人笔下的剧情,他们有名字,有脉搏、有爱恨喜怒、有选择,也有不得不屈服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