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十,樊城边上的凌霄山分外热闹。
只因门派到访一位贵客,名唤孟昭,南溪谷十二峰之首,大名鼎鼎的神医圣手,不过年二十有五,却已经享誉整个江湖。传闻这位孟峰主不仅品行端正,还生了一副好样貌,特别是那双桃花眼,跟天上的神仙似的,眼波一转,说不尽的温柔清隽。门里门外的女弟子瞧上一眼就脸红,如此羞涩也舍不得移开视线,纷纷借着洒扫送茶的名义几番途径掌门殿,只为暗里多看上几眼。
主殿内,黄金炼丹炉里白烟袅袅,香气缭绕,据说闻上半口就可延年益寿,常人一辈子也奢求不来。
而孟昭已经在此坐上一整日。
此时他面前,凌霄山老掌门负手而立,高声怒喝:
“臭小子还不认错!南岳长老与我至交数十年,那只绿尾孔雀是他忍痛割爱才赠与我的寿礼,我心里头念着你,特意为你留下,你倒好,三天两头往外跑,昨日刚一归山,就把、就把……”
他气得白须乱颤,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把绿尾孔雀祸害成那般模样!”
被老掌门训斥的年轻男子老实跪在地上,脸上表情不痛不痒,显然不当回事,指尖两颗红木珠子转得飞快。
老掌门气更甚,从座底抽出一把缤纷绚丽的大羽毛扇子,一身老骨头快要散架:“还说是孝敬我,我看你是想气死我!”
年轻男子终于抬起头,孟昭才得以看清他长相。眉黑眼浓英气逼人,可惜五官轮廓偏硬,隐隐透着一丝张狂,是个天生不要命的犟种长相。
犟种不是别人,正是凌霄山老掌门捧在手心打不得骂不得的乖孙子——萧衡。
老掌门年事已高,膝下只有萧衡一个独苗苗,是故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奈何萧衡没继承半点正义大侠之气,性情跋扈,行事乖张,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前有放火烧山,烧的不是别处,正是凌霄山自己的宗门法嗣殿,只为逼走重金为他聘请的天机阁先生;后有孤军深入楚天盟,重伤百位精英守卫,只因看不惯老盟主编纂的那本“天下名器榜”,老盟主气得三天下不来床,直到把他萧衡的那把“蛟龙剑”提上榜首才作罢。
众人敢怒不敢言。一是萧衡处事极端,不顾后果,说杀你就真动刀,二是萧衡脾气暴躁,外人不能置喙他一点,否则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外人对萧衡的敬畏大过惋惜,每每提到他便摇头叹气:空有一身天赐根骨,然心思不正,好斗顽劣,不可教也。
这可急坏了爱孙如命的老掌门,待他百年之后,如何放心把偌大的凌霄山交予这位乖孙孙。
而萧衡如此性情,并不是完全没有原因。在他十岁时曾遭过仇家截杀,被当做弃子扔到暗无天日的废井五年之久。没有人知道小小年纪的萧衡在枯井里如何存活下来的。
所以老掌门对他格外耐心些。
孟昭此行是受谷主师兄所托,准备将萧衡带回南溪谷养病。养病是假,看管是真,凌霄山与南溪谷渊源深厚,谷主师兄撂不下脸面拒绝,却转头把这烫手山芋交到他手中。
本以为是个小麻烦,但今日一见,孟昭算长见识了。
只听萧衡面不改色心不跳道:“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只孔雀胆子小,被师弟们小小一吓就断了气。整日吃得多动得少,一看便知不是长久之相,您常教导我要物尽其用,丢了可惜,所以我连夜命人把它拔了毛制成扇子赠给师祖。”
“你、你!我要一把扇子作甚!咳咳……”老掌门咳个不停,手里茶也端不稳,怒不可遏:“你明知绿尾珍贵,又为何纵容弟子们拿去历练,我看你就是故意要吓死它,好趁机拔了它的毛!咳咳!”
“师公勿怒,是它自己惊死的,我随便戳两下就蹬了腿,着实娇气,孙儿不过帮他早登极乐。您看这翎毛箭淬了孔雀胆,夏日还能驱虫呢。”萧衡从背后抽出支雀羽箭,“嘶啦”一声,正巧插在孟昭脚边的地缝里。
孟昭不动声色收回脚。
“孽障!我今日非打死你不可!”老掌门惊得跳起,抽出座底下的长鞭,“快向孟峰主赔罪!”
萧衡一副无所谓态度,甚至主动转过身去,“这回您老看准点打,别又老花了眼往人脸上抽。孙儿受伤是小事,要是污了您老的名声,我们凌霄山的脸面往哪搁。”
“混账东西!”老掌门气一横眼一闭,一鞭子狠狠抽到他后背。
“啪!”是皮开肉绽的声音。
孟昭眉脚跳了跳,善解人意的低头饮茶,佯装无事发生,很快起身告退:“元掌门家事,晚辈不便叨扰。”
“啊这、”对上他,老掌门立马换上和善笑脸,“好好,孟公子不必拘束,我已派人沏好上等的雪山茶,孟公子可挪偏殿一用,待我打、待我教导完愚孙,定让他跟你回南溪谷学习修身养性。”
“不去。”
地上的萧衡冷嗤一声,话点透,也懒得再装祖慈子孝,直接起身拉了把椅子敞腿坐下。他身上着凌霄山统一蓝色服饰,袖口挂起,襟扣崩开,颈侧还沾有泥点,像是刚从哪被抓回来的。
他潇洒翘腿,一条放桌上,一条吊郎当的来回晃悠,手里顺势抓了把瓜果扣嘴里。
眼见老掌门又要吹胡子瞪眼,抽出另一把带刺的金色长鞭家法伺候,孟昭赶紧寻了个理由快步离开。
——
最后不知元凛用了什么办法,亥时之前,萧衡确实松了口。
天色渐暗,孟昭夜视能力弱,加上牵着两匹马,在大门后找了许久才看见他。
萧衡身量高,黑靴黑衣往那一站,压迫感极强,加上阴森森的眉宇,怎么看怎么可怖。他对孟昭的反感毫不遮掩,腰间蛟龙剑出了鞘,明晃晃的,见人也不打招呼,冷漠又随意地往墙上一靠,一言不发。
孟昭没有计较,主动上前:“萧少主,请挑马。”他半撤身体让开路,露出后面两匹骏马。
但这副示好态度落在萧衡眼里就变了味。
他自幼习武,风里来雨里去,身上伤疤不说一百也有五十,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孟昭这种伪善小白脸,半点真本事没有,就会花言巧语哄骗别人,偏偏别人都还吃他那一套。真不知道师祖怎么想的,他现在烦得很。
“有什么可挑的,又不是姑娘家选首饰。”萧衡皱眉,大步越过孟昭,一跃上马,动作利落干脆。
“提前说好,你别多管闲事,我也不会寻你麻烦,南溪谷待过三个月,桥归桥路归路。”他突然用力夹击马背,肌肉结实的大腿力道不小,马儿受痛仰天长嘶,高高举起马蹄,又重重踏地,激起尘土飞扬。
另一匹马儿也被传染,惊得马蹄乱蹬,连带着刚跨上马背的孟昭也左右摇晃,险些抓不稳缰绳。
给完下马威,萧衡似乎痛快点,驾着马扬长而去。
这一路摸黑颠簸,萧衡故意寻着偏僻难行的小路走。要么绕到狼窝,要么挨着陷阱,本打算看好戏,结果扭头一看,孟昭面色不变,骑在马背上稳稳当当,月牙色的衣袍没有半丝褶皱,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还冲萧衡温和笑了笑。
萧衡脸一黑,快速转回了视线。
两人在第二日一大早赶到了南溪谷。
萧衡被安排在一处独立木质小楼,小楼是开年才翻新,院里萦绕一股淡淡的花草清香,院中央一池碧水清澈见底,几朵睡莲悠然绽放。
卧室里燃了香炉,熏得萧衡脑门直上火,真搞不懂为什么有人喜欢这种娘们唧唧的玩意。
他拧眉蹬掉靴子,准备上床打个盹,眼还没闭上,瞧见孟昭提着药罐走进来。
萧衡掀开眼皮,不耐烦问:“干什么?”
孟昭指着药罐,说:“你的药,现在是温的,你可以直接喝。”
萧衡顺着望过去,见药罐外面贴着手写字:一日两回,一次三勺。字体方方正正,遒劲有力,跟孟昭一吹就倒的身板一点不搭。
“不喝,拿走!”他翻了个身,粗声粗气回。
孟昭就坐在桌边,没有离开的意思。拿起手中纸笔,淡声问:“鱼虾鸡鸭,有没有忌口。”
“你烦不烦!”萧衡猛地鲤鱼打挺起身,敞腿坐下,神情阴沉。他脾气急他自己知道,原先伺候他的人很有眼色,大多不会故意往刀口上撞,除非是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