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骏看着固荣远去,视线落回看到一半的军报上,手背骨节发白,泛起青筋。
几日前,斥候便传来消息,言高骥已被向云开擒获绞杀,尸首已于天狼城悬城示众。
甲胄之下的躯体虽已面目全非,大哥留在沙盘上的残局却并非没有转机。
高骏不相信,向来运筹帷幄的大哥,会这样轻易死去。
他更不信,大哥会落入向云开手中,身死受辱。
高骏知道这是曜辰的诱敌之计,他取出高骥的罗盘为此行排出一局,眉眼沉沉,将罗盘收入怀中。
耳中传来尖锐的啸叫,高骏蹙眉,捂住胸口沉沉喘息,掌心被硌得发麻。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是个带着血渍的佩囊。抽绳松动,里面盛着的北珠倾落,淅淅沥沥嵌了一地。
高骏不由想起那日,她骑马撞上来硬是抢了白玉骢,转眼就被向云开一箭射穿了胸口,怀里的豆菽也是这般零落尘泥。
纵使置身险境,一双眼睛总是清冷如水,只有呼喊着叫他闭门守关时,才露出焦炙。
那双澄净的眼睛也不全是淡然,时而勇敢狡黠,时而迷茫蒙昧,时而慧聪明敏。
高骏怔怔看着佩囊,她的声音似从远方传来,尖锐啸声被水般的清冷抚平。
“高校尉,接住了!”
“听说在天胤,倾心之人才以佩囊互赠,以示情义。高校尉既心悦于我,为何不以佩囊相赠?”
“听说深山野湖中时有异物出没,这就是湖中水怪吗?”
“听说魂灵最畏惧阳刚之气,高校尉血气骁勇,若真有冤魂索命,高校尉可要护我周全。”
“以彼之施还施彼身,高校尉也不遑多让。”
松快的语调倏尔变得低沉隐忍,胀痛在高骏心口徐徐逸散。
“我自认与高校尉也算历经生死,原来连这点信任都不曾有过。”
“高骏!我不是天胤的叛徒,也不是你的俘虏,你没有资格审我!”
“高骏,你诈我?”
“高校尉是不是入戏太深了……你疑我至斯,又何必让我以为你对我用情至深?”
“眼下图穷匕见,和亲不存,是我自投罗网。高校尉料事如神,应知斩公主于阵前,最是振奋军心!”
她控诉完,时间陷入般的死寂,接着,是接受死亡后平静的悲悯。
“听英娘说,在天胤,人之将死会有回光返照。我原本不信,现在信了。可我倒希望没什么回光返照,没有魂魄,没有轮回,也就不会沉溺在永无止境的痛苦中。”
“天狼城极少下雨,就是下了,还没落地便会干涸……漫漫黄沙,不全是征戍白骨,多得是为寻出路溺死在大漠里的人。”
“高校尉有情有义,明知是死路,黄泉碧落,也愿与我同赴吗?”
高骏攥紧佩囊,只觉掌心发涩。
人还活着的时候,他总以为她另有所图,从未好言相待;眼下人不在了,他又总是想起在因陈山、叠浪关发生过的点点滴滴,酸涩的愧疚如同无数北珠在心口碰撞,磨砺得他几欲成狂。
高骏捡起地上的北珠,拭净沙土,一粒粒塞回佩囊,系紧抽绳,郑重置于怀中。
先王新丧,公主即位,曜辰局势未稳,战力不足与天胤正面交锋,才会出此下策。
高骏不顾吕述和固荣阻拦,趁着夜色将至,临时点出八百人,自天狼山余脉潜入曜辰。
绕山道而行艰难路远,却最为隐蔽。风急雪深埋葬脚印,夜色深沉遮掩行踪。
高骏曾独入曜辰生擒叛军,知道曜辰安营的路数。他带着众人攀上高峰,循谷而下,深入山腹,找到营垒。
部署完一切之后,他又绕回原处,带着等待接应的数十人换上曜辰行装,悄悄进了天狼城。
天狼城内欢声笑语,一派祥和气象。
高骏混在人群中,不时寻到几个神色警惕的身影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吩咐众人四散隐没,耳廓微动,在一声声吆喝中停下脚步。
摊贩手中的北珠圆润盈泽,大小和她留下的竟相差无几。
公主用度竟与百姓相当。
高骏心中想着,迈步向那热闹中心望去,瞥见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整个人乍然僵立在原地。
高骏的心跳骤然迅疾,层层皮草裹在身上,热得他近乎无法喘息。待他回神,扯下兜帽放眼去寻,人早已消失不见。
他顺着人群从后院上了二楼,索寻无果,却望见数名神色警惕的武卫守在一架不起眼的马车外,逡巡徘徊。
他随意牵起路人的马,跳上就往城头奔,戾骂声声被甩在身后,马蹄向前,冲撞得整条街人心惶惶。
一回头,那驾马车正掉了头,车轮缓缓撵动。散漫的武士已迅速集合,直往自己的方向包抄而来。
高骏嘴角一动,鼻尖嗤出一口白气,只管打马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