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这才满脸不情愿地收起懒筋,在青榆的叨叨念中拾掇了番,坐上马车出门去。
寂寥的深夜,风雪渐渐消停。
簇簇白雪压得枝头闷哼一声,险些把细小的枝干压断。
马车拐过万年青,行了有近一里的长街后,荣安郡主府便赫然立在眼前。
朱红大门正敞开着,悬挂在檐下的两盏灯笼烛光高照,候在门前的四五个小厮见马车驶回,忙搬来矮凳。
一小厮原要照例等三人下车后,将马车驶回偏院。
谢宜却淡声道:“夜已深,回来途中马儿受了惊,此番让秦总管将车子驶回偏院便可,你们且都退下吧!”
为保谢宜出行安全,秦易时常到偏院驯马,因而小厮也并未有过多的怀疑,只忙退到一边,垂首应声:“是。”
因谢宜还未回府,从前院到正殿,经过蜿蜒曲折的连廊、走过幽幽曲桥,一路皆是灯火通明。
谢宜才入正殿,一位蹲坐在茶几前,盘着百合髻且容色清丽的年轻女使闻声,忙回首迎上来。
她接过谢宜褪下的大氅,一面搭到屏风后的衣珩上,一面莞尔道:“殿下怎回得这般晚?今日与那张公子相见,他为人可怎样?”
正说话的叫容芷,原是太后身边的七品女官,比谢宜大了五岁。
因谢宜要立府别居,太后担心她身边的人伺候不周,便派了容芷兼四名行事利落的宫女过来。
在荣安郡主府,掌事女官便是容芷,负责管理郡主府大大小小的事务。
谢宜一屁股盘腿坐在茶几的软垫旁,桌上的袅袅烟丝沁人心脾。
她敛着眉,一脸嫌恶地道:“快别说那个张舟了,本郡主才见他第一面,他便敢迟来。这般不守规矩,这般不尊重本郡主的人,岂可堪当本郡主的郎君?”
听谢宜的语调好似恢复了同往常一般跋扈。
青榆心下一咯噔,不觉微惑,然顿了半晌,到底也不曾当面问出来。
她反压了压疑窦,朝容芷叹道:“容芷,你是没瞧见,她算着那张公子错了时辰,一见了他,也不容人解释,二话不说便把人给绊倒了。原说雪厚,人摔了也应当无事,谁知那张公子倒霉得紧,偏生磕到了块碎石,连脑门都给磕破了,生生流了好些血。我见了,忙让人请了大夫将他给抬回去。唉!还不知那张大人明儿要怎么到太后娘娘那告状呢。”
容芷一面给谢宜倒了杯热茶,一面温声笑着安慰青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一来是张公子有错在先,那张大人又怎好厚着脸皮到太后娘娘那告状?二来太后娘娘素来心疼殿下,绝无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儿来责罚她,你且安心便是。要论我说,我们郡主殿下乃金枝玉叶,那张公子岂可怠慢?他既有错在先,殿下给他些教训亦是理所应当。”
青榆取过谢宜放案几上的手炉,给她添了好些炭后,方塞进谢宜怀里,无奈地瞟了她一眼,叹道:“也亏得有太后娘娘心疼,否则依姑娘这脾性,可怎么好?”
手炉的热量透过掌心隐隐流入身子各处,谢宜神色淡淡地听着两人的谈话,毫不在意地端起白玉瓷杯呡了一口安神茶,润润被寒风刮得干燥无比的唇。
温和的橘色烛光裹下来,谢宜只觉得困倦乏累。
她放下白玉瓷杯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便起身扯着容芷的手,摇着她软软地笑道:“我今儿也乏了,只怕一觉便要睡到明儿午后。好姐姐,等明儿唐月姑姑过来问今儿的情况时,你且替我圆一圆。”
“好好好,”容芷满脸无奈地笑道,“好姑娘,你可别摇了,你这晃得我头晕。再说了,唐月姑姑哪回过来,我没给你圆过去?”
谢宜歪了下头,乐呵呵地试探道:“可我说的这个圆,并非彼圆。”
听出了谢宜话里的弯弯绕绕,容芷笑着戳了下她的脑门,一脸惋惜地问:“我听闻那张公子品貌也算不凡,殿下也到了这个年岁,便当真不考虑他了么?”
谢宜松开摇晃着容芷的手,很是认真地道:“这张舟长得虽还可以,只是他说话总是一板一眼的,若日后我当真要和他处在一屋檐下,我迟早得憋死。”
从谢宜十六岁开始,太后便在朝中为她相看郎君人选。
奈何每每去见完人回来,不是对方冒着杀头之罪上谏不能娶她,便是她瞧不上对方。
因而对于谢宜的点评,容芷也早有猜测,便点头道:“罢了,那明儿唐月姑姑过来问话时,我只道那张舟木讷,他无福消受我们家殿下。”
谢宜闻言,笑得一脸灿烂,很是满意她这个理由,便安下心肠,欢喜道:“那我沐浴完可就去睡了?”
容芷把她往清浴堂的方向一推,宠溺地笑道:“快去吧!昨儿听到要和那张公子见面,你辗转了一宿没睡,现下这眼圈儿都还是黑的。若再不歇好,回头太后娘娘召进宫瞧见,我和青榆定要挨罚了。”
谢宜这方往清浴堂去。
待她沐浴完,子时已过。
谢宜躺回榻上,摁了下床铃,外头的灯旋即尽数熄灭,暮夜在一刹间回归阒寂。
自小谢宜便极易醒,因而睡觉的偏殿里绝不能有人在旁守着,否则稍稍有点动静,她就睡不踏实。
守夜的宫人便也只能在外头铺个毯子。
其实谢宜此时并无多少睡意,她之所以那般说,是因为每日唯有到这个时候,那紧绷了一日的神经才能得到稍许放松。
榻下的地龙将床铺烧得格外滚烫。
府里的眼线太多,谢宜不敢明目张胆地将贺序白带回府中,便让秦易先将他带往偏院,至半夜后再让他通过那条幽静的小道将人带去他住的地方。
她躺在榻上,莫名地想起方才在万年青下见到的那一幕。
男人露出的半截腕骨尽是深浅不一的疤痕,看疤痕的痊愈程度,好似过了许久。
这般细想,谢宜更觉可怖。
倘或过了这般长的时间,疤痕还清晰可见,那当时的他该遭受过多少凌虐?被泼过多少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