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云淡风轻,仿若什么都不在乎。
青榆似泄了气的气球般,颓然道:“您若不是质子,和太子殿下倒很是登对。”
话音刚落,谢宜仿佛听见什么谋逆之言般陡然变了脸,厉喝:“好姐姐,这种话往后断不可再提。”
青榆恍了一瞬,忙重重地拍下唇:“瞧我这张嘴,该打,该打。”
“刺......”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刺耳的刹车声忽地从外头响起。
因惯性使然,谢宜猝不及防,稳住险些要直倾向前的身子。
幸而她及时攀住车舆边沿才不致于摔到地上。
青榆紧抓车沿,忙上前扶稳谢宜,蹙眉朝外扬声问:“秦易,怎么了?为何突然停下?”
“有......有个冻成霜儿一般的人突然从巷口蹿出来,我,我这才......急刹了。”
秦易愈说到后面,声音愈发低。
他怔怔地望着前面那抹鲜红染遍地上那层薄薄的雪白,欲言又止。
似是感觉到秦易话里的惊愕,谢宜躬身掀起帘子,风雪霎时迎面扑来。
她拢紧了罩在身上的这件雪色毛领大氅,顺着秦易的视线,抬眸望向远处。
簇簇白雪压在城尾那棵万年青的枝头上,暮夜黑沉,寒风刺骨,树上悬挂的灯笼摇曳在白雪纷飞的夜色中,犹显流光溢彩。
远远望去,橘色的光线若隐若现,仿佛在指引着人们家去的方向。
从万年青那处绕过去,便是谢宜的“荣安郡主府”,而那个满身带血的人从巷子里踉跄着蹿出,惹得秦易骤然急刹。
地上的皑皑雪花在一刹间被染红。
谢宜微惊,立时取出搁在车厢角落的油纸伞,打开车梯下去。
青榆忙拽住她,担忧道:“姑娘,此人满身是血地忽然蹿出,也不知是什么来路,您若要看好戏,我们快快回府去,我给您点上一出《娘子军》,现下可千万别冒然靠近。”
依谢宜往日的作风,青榆原以为她是出于好奇,要过去瞧上那人两眼,并嘲讽奚落他几句。
谁知眼前人却一反常态地漾起唇角,笑得温柔潋滟。
谢宜轻声驳她:“青榆姐姐待人素来极好,连路边的乞丐抢了你好容易才积攒了大半年的银子,你也不曾气恼过半分。现下那人满身是血,也不知这血是他的还是别人的,倘或是他的,这寒冬雪夜,我们一走,他必定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青榆满脸的不可思议,只怔怔地看着谢宜撑伞下了车梯。
她望着随寒风轻轻晃动的车帷,久久地愣在车厢里品着谢宜方才那话。
她家姑娘,原也是极良善之人。
当年姑娘不过年方六岁,且是个不懂人事的小小孩童,说话都还含着一口稚音,可待女使小厮们却是极好。
纵是他们一时懒散,导致她不慎跌入池塘,烧了三天三夜,她亦不曾有半句诘责。
在听到夫人要将那些女使发卖时,她还极力请求夫人饶过他们,为此她被连累,整整半年不能出门。
然好景不长,羌胡犯上,朝廷不得已多派了八万将士到郴北驻守,算上此前的两万,郴北已有十万将士。
侯爷忽然掌郴北十万兵权,朝中权贵便上书圣上,道是为免侯爷心生谋权篡位之心,必得要世子入京为质。
可天有不测风云,彼时的公子却蓦地恶疾缠身、卧病在榻不醒人事。
那时的姑娘虽只是个孩童,却已能朦朦胧胧地感受到父母的忧心。
她道着一口稚嫩的声音,拉着夫人的衣袂主动开口,说是要代替哥哥,和使臣前往贺京为质。
侯爷和夫人纵有万分不舍,可望向昏迷不醒的公子时,也只得含泪答应。
青榆原以为姑娘初来贺京,总有许多的不适应。
所以堪堪来到贺京一年,那原本纯善豁达、通情达理,待下人素来谦恭宽容的姑娘才会性情大变,变得盛气凌人、矜纠收缭。
那些女使不小心打碎一个盘子,她立刻便会拉下脸,唤人牙子过来将人发卖了。
外头的那些公子哥一旦惹着她,轻则几鞭子抽过去,重则将人打得头破血流。
连那些喜好风雅,爱吟诗作对,且半点不曾招惹她的闺房小姐,她见了都必得嘲讽两句,时常呛得人一口气儿上不来,直接晕死过去。
她这才有了“祸世妖女”一称。
这十四年,若非有太后娘娘相护、圣上偏袒,她家姑娘只怕早已成为过街的老鼠,人人皆追着她喊打喊杀了。
青榆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能让谢宜成为那些温婉贤良的大家闺秀,可好歹也不能成了如今这声名狼藉的模样。
现下造成这局面的,到底有她的一份责任。
然谢宜方才的言行举止,却恍若让她瞧见了当年那个温和谦恭、平易近人的姑娘。
谢宜撑伞过去,秦易担心她的安危,也连忙扣好缰绳小跑着跟上。
过了好半晌,青榆才回过神,亦掀起车帷追上去。
夜色沉沉寂寥,寒风从伞下刮来,刺得谢宜脸上生疼。
长街上除了他们几人外,不见别的人烟。
青色的油纸伞撑住了漫天飘落的雪花,那人垂首靠在万年青下。
男人墨色的发丝垂落,谢宜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微微抬手,伞向他倾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