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佑长叹一声,扶着桌案缓缓起身,蹒跚行至裴书谨跟前,伸出枯瘦的手掌托住他的肘弯,沉声言道:“起来吧,此事原也怪不得你。”
裴佑深知,儿子之所以隐瞒大相国寺之事,不过是怕他担心罢了。
他既有此孝心,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又怎会忍心苛责?
见父亲脸上的阴霾散去不少,裴书谨暗舒口气,于是就势起身,拱手道了声谢。
裴佑引他向一旁落座,自己却未回主位,而是在他对面坐下,语气略带歉疚道:“今日之事,是为父多心了,为父向你道歉。”
看到那张字条后,裴佑首先想到的是儿子昨夜晚归,手上还受了伤的事情,不免怀疑他是否趁夜色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人,这才惹上了麻烦。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从小教养大的孩子,平日里最是循规蹈矩,端方守礼,岂会是做出那种事情的人?
如今得知事情原委,裴佑心里自然更加愧疚,且他素日里从不端着长辈的架子,此番道歉自是说得十分恳切。
裴书谨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惊惶之色,连忙起身离座,垂首行礼道:“父亲莫要这么说,此事本就是儿子隐瞒在先,就算父亲责罚,也是情理之中,不必……”
话未言尽,便已被裴佑抬手止住,“为父知你素来懂事,但错了就是错了,哪还分什么父子尊卑?今日的确是为父错怪了你,道歉是应当的,你也不必惶恐。”
看着父亲脸上诚恳的神情,裴书谨眼睫微颤,终是点了点头,“嗯,儿子明白。”
紧接着,裴佑目光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接着问道:“对了,你方才说的这位姑娘,究竟是何身份?”
方才裴书谨讲述大相国寺之事时,只提到程萋萋也是思齐书院的学生,并未多言她的身世,故而裴佑才有此一问。
裴书谨沉吟半晌,方才答道:“她是应国公府的千金,也是儿子的同窗好友程世子的胞妹。”
听到“应国公”这三个字,裴佑目光忽地一滞,一些久远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应国公……可是那位名唤程勖的礼部尚书?”
裴书谨闻言,眼底闪过一抹惊讶之色,“父亲认得他?”
面对这个问题,裴佑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目光穿透窗棂,望向天边的虚空,恍若未闻此问。
何止是认得?
那可是他初入京城时,所结识的第一个朋友。
现在想来,或许也是唯一一个。
裴佑垂首半晌,终是摆手道:“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裴书谨见状,识趣地没有再追问。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很少会在他面前提起往事,别说母亲林氏了,便是自己年少时的经历,他都鲜少提及。
他既不愿提,裴书谨便也很少主动去问,以至于父亲年轻时的许多事,他都不是很清楚。
所以,即便内心再好奇父亲与应国公之间的渊源,但见他并没有解释的意思,裴书谨便也不再追问了。
只见裴佑捋了捋胡须,忽然话锋一转道:
“说起来,应国公的这个女儿,倒真是个知恩重义、心思通透的姑娘。”
“以国公府的富贵,若要报恩,本可直接用金银财宝相酬,可她却偏以亲制之物相赠,分明是顾念你的门庭,不想显得以富贵压人……”
裴佑到底历经世事,虽未见过这位程家小姐的真容,却也能从这些细微之处,推测出这位深闺千金的玲珑心思。
至于裴书谨,他本就没料到会收到程萋萋的谢礼,自然也未曾深究过其中深意。
“原来如此,”裴书谨指尖摩挲着香囊上的刺绣,低声呢喃道:“难为她如此用心……”
在裴书谨的印象中,程萋萋总是一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娇憨模样,从未想过她竟也有如此细腻周全的一面。
回想起今日与程萋萋之间发生的种种,裴书谨眸光微动,耳后不自觉泛起一抹薄红。
而这些细微的变化,自然也没能逃过裴佑的眼睛。
只见裴佑轻咳一声,神情忽然变得严肃了起来,一脸正色道:“不过,即便她待你再好,你与她,终究也是身份有别,还是应当避嫌为上,从今往后,你们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
看着父亲脸色不容置疑的神情,裴书谨先是一怔,而后紧抿双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若是放在平时,面对父亲的教诲,他定会垂首恭听,绝不会有半句异议。
可唯独这件事,他既不愿违心应承,也不想敷衍搪塞。
不再见面吗?
虽与程萋萋相识不过数日,但她那双灵动清澈的明眸,却早已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景致。
原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却没想到自己的心绪早已被她所牵绊,开始不由自主地在意起有关她的一切了。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的父亲却告诫他,以后不要再与她见面了。
他该如何答应,又该如何释怀呢?
裴书谨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不愿顺从父亲提出的要求。
裴佑看着儿子紧抿的唇瓣,原先的三分揣测此刻早已坐实八分。
只见他长叹一声,而后摇了摇头,缓缓问道:“你不说话,莫不是对那程家姑娘动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