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万籁俱寂,唯有车辙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黄昏的街巷里反复回荡,衬得四周愈发空旷寂寥。
夕阳穿过簌簌晃动的车帘,斜斜探进狭窄的车厢,给本就略显闷热的空气又添了几分躁意。
少女攥着绣帕的指节泛起青白,纷乱的思绪犹如困兽一般在胸腔内横冲直撞,伴随着马车的颠簸,一下下叩击着心口,带来阵阵钝痛。
“我……”她刚要张口,喉头却忽然哽住,尾音带着细碎的颤抖,“我不知道……”
初萌的情愫未及燎原,便被这般无情地浇灭,此中滋味,自是锥心。
程霖长她几岁,怎会不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看着少女略微泛红的眼角,程霖沉默半晌,终是松开了紧抿的唇线,长叹一声道:“罢了,你且回去仔细想想,待想清楚了再回我。”
程萋萋垂眸不语,目光定定地凝在鞋尖的缠枝莲纹上。
斜阳漫进车窗,莲纹上的金线在昏黄的光影中忽明忽暗,恰如她此刻游移不定的心绪。
半晌,她才从唇缝间漏出个几不可闻的“嗯”字,算是对兄长的话作出了回应。
只是这声轻若蚊蚋的应答,转瞬便淹没在了车轮碾过青石板的闷响中。
一路无话。
——
与此同时,城东裴宅外。
裴书谨轻提下摆,踩着踏凳缓步走下马车。
待接过车夫递来的书匣后,他报之一笑,俯身作揖道:“多谢。”
经过半日休养,裴书谨的面色早已恢复如常,瞧着与平日无异了。
车夫见他这般客气,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颈,咧嘴憨笑道:“公子客气了,世子特意嘱咐过要小的好生送您,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岂敢怠慢?”
原来,程霖念及裴书谨的身体状况,特意遣了自家马车相送,以免去他的奔波之苦。
裴书谨虽再三推辞,但架不住对方一再坚持,终是承了这番好意。
目送马车辘辘驶出巷口,裴书谨方提起书匣,转身迈入了裴宅的大门。
甫入院门,便见青石小径上苔痕尽扫,廊檐窗棂四下无尘,显是有人精心洒扫过。
裴书谨怔愣片刻,旋即便想到定是父亲病体见愈,方有余力整顿庭院,心头欢喜顿生,步履匆匆地朝堂屋行去,边走边唤道:“父亲,我回来了。”
今日雅集收获颇丰,不仅得到了大理寺少卿顾大人的赏识,又蒙程世子举荐成为了书院藏书楼的典书,若将这些禀与父亲知晓,或可稍解几分病中的愁绪罢?
怀着这样的心情,裴书谨踏着斜晖迈入正堂,目光急切地寻向父亲平日坐卧的床榻。
然而,待看清堂内的情形时,他的心却猛然一沉。
只见父亲裴佑正端坐于堂屋上首,目光冷峻,面色阴沉,俨然佛庙中久置的塑像,透着一股陈朽而阴郁的气息,没有半分往日见他归家时的和蔼慈色。
察觉到气氛有异,裴书谨神色一凛,迅速敛去嘴角笑意,将书匣置于身侧,躬身作揖道:“父亲。”
看着眼前举止规矩的儿子,裴佑的神色未有丝毫松动,浑浊的目光缓缓下移,最终锁定在了他腰间系着的香囊上。
那香囊织纹繁复,细密的纹路在斜晖映照下显得流光溢彩,分明是寸锦寸金的云锦所制,绝非裴家日常所能购置之物。
由此可见,那字条上所言,怕是不假。
意识到这点,裴佑面色骤然转阴,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案几上,厉声喝道:“跪下!”
因久病的缘故,他说话时气息稍显微弱,嗓音也带着几分沙哑,虽不洪亮,却自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威慑力,任谁听了都难免心头一紧。
裴书谨见状,眼底掠过一抹惊疑之色,但很快便依言掀起青衫下摆,端端正正跪在地上,拱手请罪道:“儿子不知犯了何错,还请父亲明示。”
虽是跪着,但他的脊背却如青竹般挺得笔直,眸中俱是清正之色,这般宁折不弯的模样,倒与年轻时的裴佑如出一辙。
看着儿子一脸不解的神色,裴佑几欲张口,却始终不知该从何说起。
思索再三,他终是摇了摇头,手指从案头拈起一物,递到裴书谨面前,“你且解释解释,这是什么?”
裴书谨双手将其接过,凑近眼前细看——原来是那张程萋萋归还外衫时夹带在其中的字笺!
待看清纸上的字迹后,裴书谨眸光微动,所有疑惑在此刻豁然贯通。
昨夜他遭黑衣人袭击以至晚归,没来得及整理书房,今早临走前,只匆匆将这张笺纸压在端砚之下便出了门。
只不过,他怎么都没想到,今日父亲竟然难得从病床上起身,还恰好来到了自己的书房,发现了这张笺纸的存在。
笺纸上的字迹娟秀清丽,一看便知是出自闺阁女子之手,且上面提及的“昨日之事”,他也从未跟父亲提起过,难怪他会起疑心。
裴书谨轻抚着笺角的折痕,沉吟片刻后,便将大相国寺一事的始末细细道来:
“……这位姑娘是为报答那日的恩情,才会以此物赠我,除此之外,我与她……并无其他往来。”
言及此处,他声音微顿,接着话锋一转道:“不过,此事的确是儿子隐瞒父亲在先,儿子无话可辩,还请父亲责罚。”
言毕,他双臂轻抬,端端正正地向裴佑稽首行礼,一副甘愿领罪的模样。
裴佑见状,原本严肃的神色这才稍稍有所缓和。
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儿子素来言行坦荡,绝不是那种撒谎欺瞒之人,方才所言,多半是实情。
如此说来,倒是自己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