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玉指轻抬,比划了两个数字。
梁绍面上不显,内心却像被针管给戳了个洞。
这姑娘也太狂了些!他心想,衬得自己好没面子。
俞幼薇轻声道:“若我帮了大帅这个忙,大帅可否也帮小女子一个忙?”
梁绍:“臣乃苦寒粗鄙出身,郡主求的,在下怕是不易办得到。”
他压根就不想办,只是舍不得此时的氛围。
俞幼薇不以为意,“大帅放心,天地为鉴,人伦在上,我寿安所求既无损社稷千秋,亦无愧世间公义,于大帅和我自身都有利,大帅不是心心念念北伐吗?不妨考虑一下和我合作。”笑道,“我非代表太后,更不是要大帅搅到京都这摊浑水里来,明日香袖楼天字号房,恭候大帅亲临详谈。”
说完,俞幼薇便正身端容,仿若来此后,便没开过口一般。
过不多时,善泉笑眯眯从殿内走了出来。
“郡主请进!”
——
俞幼薇进去时,殿内两方人马正在掐架,以内阁首辅齐文钰为首的一拨人,主张解除海禁,在泉州等地斥巨资修建海港,鼓励对外通贸,同时让朝廷出面在北面建立护卫队,沿途保护与西域十八部落交易的商贩和巨贾,为大周创建税银,也好为日后北伐建基,夺回敕摩人侵占的幽并二州。
而以户部尚书柏鹏飞为首的另一拨人,言辞激烈的弹劾内阁是在消耗大周财力,其心当诛,又以当年梁氏兵败为由,痛陈内阁‘野心不足以匹配其能力’,点明大周如今正值艰苦,应开源节流,鼓励农桑,遏制海禁,以减少战事,从而降低战备和军饷的消耗,让大周休养几年,以待后续。
兵部姚文止一贯没有意见,他好整以暇的作壁上观,觑着承平帝难看的脸色与一干兵部党羽交换着眼神,示意他们噤声。
萧伯济掐了掐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虚弱开口道:“此事容后再议吧!朕也觉得,此时开海禁,绝非——”
“皇上,”殿议正激,俞幼薇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此时显得极为突兀,将殿上之人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去,“寿安奉太后之命前来,不曾想听了诸位大人一番见解,觉得柏尚书的话,甚有道理。”
俞幼薇平日里也会替姜太后送些甜汤和糕点过来,以表两圣和睦之意,自然也对上过殿议,但她一向知礼,多是行礼后便放下东西自行离去,这般贸然开口还是第一次。
萧伯济怔忡,见她与自己意见一致,一时也忘了不快,多了几分好奇,抬眸问她道:“寿安,你觉得哪里有道理,说来听听。”
俞幼薇敛衽行礼后开口道:“寿安听闻,台州、泉州二地,常有倭寇上岸侵扰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此举甚恶,加之蜀中地带多流民,流民一多,便向四处行窜,许多流民为求果腹,常常与倭寇联手,肆意屠杀我大周无辜民众,四境不平,后院起火,灾劫不断。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北伐虽重大,但也绝非眉睫之事,再者,如今京中流民聚集,想是哪处又有了灾祸,这对我大周来说亦是雪上加霜,故此,寿安以为为今之计,当如柏尚书所言,徐徐图之,延后——”
她话没说完,萧伯济耳朵嗡的一声,哑声道:“流民?什么流民?”
姚文止一愣,电光火石间猛然看向了柏鹏飞。
只见这位好友脸色瞬间难看到了极致。
益州十三城布政使冯德绍乃是他的妻弟,柏氏一门,这几年人才凋敝,除了这肥头大耳的户部尚书柏鹏飞尚能在朝中周旋一二,只有其兄长留下的一名遗腹子柏锦轩,却是个病秧子,多年前为求诊问药,还曾被敕摩人掳去过一次,近几年终于能治的出来见人,可却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柏鹏飞这个当家人见柏氏人才艰难,只好转而扶持自己的妻族。
大周这几年积弱积贫,内阁又野心勃勃妄图挥军北伐,重整山河,可是钱从哪来,户部这个烂摊子,别说北伐的战备,就是今年下半年的粮草都未必能完全备齐。
故此,那冯德绍怕户部拿不出赈灾的银两,他这个姐夫吃皇帝的挂落,便自作主张将益州地上瘟疫的事给压了下来。
俞幼薇也是突然才想起此事,她记得前世这时,已有人以瘟灾为名起了兵,这一世既掌握了主动,自然要想办法做出改变。
既为了自己,也为了百姓万民。
“冯德绍...”柏鹏飞脸色惨白,两股战战,身上的一层薄薄的春衫几乎被汗水打透了。
萧伯济自小亲母惨死,被挂在嘉卫长公主之母——慧贵妃名下长大,亲缘淡薄,他非勤俭刻苦,爱民如子,更非眼中不能容沙的明君圣主,相反,他更在意绝对的忠诚和臣服。
为此,他渴求手中握有绝对的权柄,甚至曾在登位之初,想解散内阁,设立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左右二相,若非姜太后顶着压力,将此事弹压过去,只怕天下参本早就堆满了明德内殿。
也因此强烈的掌控欲,萧伯济最忌恨被人蒙蔽,他可以对无能之辈睁只眼闭只眼,却绝对容不下有意的掩盖和欺瞒。
萧伯济冷目扫视,压抑着怒火,“寿安,把话说清楚。”
俞幼薇像是受到了惊吓,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陛下,寿安、寿安不知道...”
“你且别怕,告诉朕,你从哪听来的?”
俞幼薇勉强定神,抬头回道:“前些日子,寿安回了趟俞家,后来一时贪玩,便带着宫人出了趟城门,走得远了些。这才发现,原来城外五十里外,聚集了大量被顺天府尹赶出去的流民,便算是城内,流民也比平日多了数倍不止。哪知,原来陛下您竟然都、不知道吗?”
因城中平日里便有流民游荡,而这次又有专人不停驱赶流民外出,是以若非细心,还真不会太留意。
若当真再拖延个十天半月,只怕连京城都要戡乱起来。
俞幼薇已从姜太后处捋清了朝中六部,如今对大周朝局有了浅显的认知,她好整以暇的从众人身上逡巡而过,便知户部已牵连在内。
萧伯济怒火简直烧到了心尖,他身上的骨节嘎嘎作响,握着拳头森然道:“好啊!九卿诸公,六部内阁——”他忽然猛烈咳嗽起来,直咳的天昏地暗。
群臣大惊,噗通噗通,暗压压跪了一地。
“陛下保重,请息怒。”
齐文钰默了良久,跪着开口道:“若真有了灾情,只怕不好收场,陛下,为今之计,还是尽快弄清楚,究竟这些流民是怎么回事。”
萧伯济喘息方定,挥手道:“准!内阁殿议后两个时辰内将去往的人选报上来。”
“再者,”齐文钰直视萧伯济,一字一句道:“梁帅还跪在殿外!”
若当真有了灾情,紧随而至的通常是流民作乱,这时候便不好再逼得武将太过了。
萧伯济眉间雪色更浓,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声,“宣梁绍进殿,共同商讨镇北军今年军饷战备的数目。”
——
俞幼薇从殿内走出。
梁绍面前凑来善泉那张油光满面的大脸,“哎呦,我的大帅,您怎还跪在此处?来,奴婢扶您起身,陛下正与六部商讨您今年的战备和军饷,正等您拟个数出来。”
梁绍注视着俞幼薇离去的背影,晃悠晃悠起身拱了拱手,大步朝着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