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殿外的飞廊下,燕雀在琉璃檐下结草筑巢,院中丁香和海棠艳红一片。
殿前白玉石阶下,梁绍轻裘银甲,如俏立在山间云雾中的一株翠松。
豆蔻芳龄的小宫女阶前经过,回眸转瞬,银甲公子妖娆撩拨,惹得春心频频生乱。
萧伯济一身云白常服,立于窗前,望着阶前那抹不着五六的淡然,心生厌烦。
他不懂!
明明算不的好命,一路摸爬滚打,从荆棘丛中走过,又紧箍加身,身临巨渊,眼前之人那没型没款的眉眼,仍然跳动的都是明媚。
仿佛阴暗与他生来无关!
而自己荣居帝位,富有四海,却只能为宿疾所累,苟延残喘,日日瞧着心肺一点点烂下去。
萧伯济喘咳方定,轻抬指,揩去嘴角的血珠,装作无事一般紧了紧风氅,从窗前走到殿中央,问向善泉:“今日内阁可有事奏?”
善泉将头垂低,“回陛下,一个时辰前,首辅和几位大人来过。”
萧伯济神色俊冷:“宣。”
善泉目光飞快从殿外掠过,从善如流回了句:“是。”
——
明德殿内,萧伯济身着竹青色道袍,瘦的根骨分明,他手上青筋毕现。
初春天暖,殿内其他人都换上了薄衫,他手上还抱着汤婆,断断续续咳个不停。
殿内焚着香,熏得他头疼,勉力开口道:“户部派出督粮官随兵部押运粮官同行,是为了保证交接给西北的军粮数目不出差错,柏卿,你的人八百里加急,信中言之切切,提及边庸民生艰覆,将士枕寒食露,三餐不继,动情之处,竟生愿替朝廷长驻边庸,犒慰三军之意,真是心系百姓,心系社稷,朕这个天子都要羞愧。”
萧伯济胸腔无力,话说得绵软低吟,但句句透着金石之音。
户部尚书柏鹏飞呼吸微促,双臂撑在冰冷的石地,“陛下,”他颤声道:“公权此人虽急公义,但绝非不识礼数之人,恐肘腋变生,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他后背被汗打湿,“臣御下无妨,请陛下降罪。”
十几日前,户部派主事曹玄度押送粮草至边庸,不料被梁绍扣下,诱导其写了一封‘告罪书’,信中言之切切,痛惜镇北军战备和粮草不足,恳求朝廷能广施恩犒,加增军饷。
萧伯济知道这是梁绍玩的把戏,但曹玄度与梁绍一唱一和,一个处理不好,寒的是浴血沙场的将士之心。
曹玄度官任户部,有直奏御前之权,当然可以为边陲要粮,但要看这粮食在哪要。
御案前宫灯琉璃灼灼,映出承平帝那张清秀病弱的面庞。
柏鹏飞心跳加速,眉尖掉下一滴汗。
“起吧!”萧伯济冷声。
柏鹏飞方一起身,萧伯济抬手将书信扔到他脚下,冷声:“此事如何解决?”
柏鹏飞知道萧伯济的意思——梁绍催粮,皇帝应允,乃是君臣相和齐心之象,但这批粮食皇帝不想出,所以干脆想着由头让户部背锅。
他颤声回道:“不瞒陛下,户部今年艰难,去年太后寿诞,花去了二十余万两,之后边南军再填战备,又划出去八十万两,今年开春的赏春宴,与民同乐,又是四十万两,一笔笔如流水似的往外渗,偏巧去年益州十三城收成有限,青州、徐州两大仓廪又没填满,这么紧巴巴算下来,能给镇北军填的着实有限,不若让梁帅同我们户部仓部司的主事再算算,看看,唔,能不能再匀出一百车军粮。”
萧伯济见他上道,冷脸应了一声。
——
殿前,太监善泉掩唇轻咳,身旁一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忙递了盏茶上前:“干爹,您看这——”
他指指阶前,善泉回视他,目含厉色:“不该你这小崽子管的,别给咱家多那个心,你那点子狗啃的善心,能禁得住这宫里贵人的几句责问?”
小太监忙扯开一个笑脸:“干爹说的是。”
正说着话,殿门缓缓移来一柄红色的油纸伞,伞下袅袅走来一位画中仙。
“哟!是郡主,奴婢还在嘀咕,这又是哪家的仙女落了咱们明德殿的香坎,郡主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俞幼薇轻轻一笑,启唇道:“奉太后命,来为陛下送些易消化的甜粥,听闻陛下这几日上火,太后特意让小厨房加了几味药材,做成了药膳,不知大总管可否替寿安通传?”
善泉满脸堆笑,“瞧您说的,也忒客气,郡主略等,奴婢这就进去为您传话。”
“有劳大总管。”
善泉转身进了殿内。
俞幼薇上前两步,停在了梁绍身旁,见他鬓角濡湿,也不知是汗还是露,她稍稍侧身,用仅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梁帅狼奔千里,片刻不敢耽搁,可谁知到了此地,所言仍是不达圣听,可有悔恼怨怒?”
梁绍身高腿长,即便跪着,只要稍稍抬头,便能看清女孩面容。
他方才已经听到女孩与善泉的对话,知道她便是姜太后养在宫中的那位寿安郡主。
他久离京都,消息不通,但也知道,承平帝和姜太后母子二人面和心离,想着自己的处境,本想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堵回去,一抬头正好对上俞幼薇黑水丸似的双眸,不由得怔住了。
只见面前的姑娘十五六岁,生的花容月貌,颜丹鬓绿,眉目含春。
一笔一条,宛如捉笔画就,更似宣纸上晕染开的浓墨重彩,艳丽的惊人。
若说一句祸国殃民也绝不夸张。可那浓墨的艳丽双眉下,勾勒出了一双氤氲明眸,看人时,里面盛着玉雪清辉,垂首时,在灼灼日光中,又隐约勾着人的三魂七魄,恰到好处地压着人邪生出的那么点子欲念,仿佛你的目光落在了一片澄净的雪上,看一眼,对她都是亵渎。
梁绍有些看痴了。
殿前气氛一时有些凝结,他到了嘴边的混账话又顺着脉络落回了腹中。
梁绍好久才缓过神,吁了口气,故作坦荡地指了指门扇,“门开着的。”
俞幼薇微微颔首,冁然一笑,“我知道的。大帅,我们打个赌?”
梁绍挑眉道:“赌什么?”
俞幼薇左手盖在右手上,指尖轻抬,敲了敲,“待我从殿内出来,你们镇北军的粮草不仅能够加增三成,您要的战备军饷,今年也能达到这个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