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对怀特的印象变成了赤忱的诗人。他身上有种被灵感萦绕的活力,和伊格内修斯的冷静克制不同,面对喜欢的事物,他总是不吝赞美,尽管听起来浮夸,在习惯他的表达后,就会发现他话里的言辞词全都发自真心。
同伊格内修斯那样心思重重的人待久后,又在低谷时遇见怀特,对露西亚而言无异于救赎。她把不属于F的文字全都交给他,让他体会自己的痛苦与欢愉,体会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加斯科涅的纷争成了难以无视的问题,每次怀特说起时,露西亚都感觉自己正在遭受指摘。他口中那位拦截加斯科涅信鸽、伪造人口贩卖链、射杀己方大使嫁祸加斯科涅、用奇技淫巧攻城的科迪亚斯贵族,正是她最为熟悉的人。
那时,他只管谋篇布局,全然没有参战的意图,而现在,他也身陷棋盘,处于混乱的中心。
露西亚悄悄在旅馆里踱着步,焦躁、担忧,愤怒挤压她的心脏。要是一开始她不上岛,结局说不定会不同,至少,她不用陪他承受良心的指摘。他能依靠战争的狂热抵消善恶的边界,但她呢?在锋利的作家之笔下,连自我都要被切割成碎片。
她绝望地不敢再看怀特说起那场战争的表情,总觉得他脸上滔天的悲伤与抿紧的嘴是对她的责难。作为伊格内修斯曾经的盟友,她不得不承受他为了目标忽视的所有,再走回与他生活过的地方。
坐上去亚美尼亚的火车,露西亚的情绪变得更为低落,她不知道此行是否正确,是否会面临更多的痛楚。尽管如今是一个人,也知道这场爱情注定悲剧,她还是忍不住追寻和他的过去,就好像故乡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地名,已经为更加遥不可及的、虚无缥缈的记忆。
从莱斯特诺去亚美尼亚,看到的是不同的景象。城市不断向后退,火车把他们丢进麦田,在麦田里奔跑的孩子好奇地追逐冒青烟的机械,他们兴奋的叫喊声被轰鸣声与风声盖过。
露西亚害怕他们一直追着火车不愿停下,累坏身体或者被卷进轨道里,因此半个身子都探出栏杆,看见火车把他们甩得远远的,断了他们同它比赛的念想。
她收回目光,疲惫不堪地看这个美丽的世界。孩子们的欢笑反倒使她联想到怀特描述的战火,他总说起加斯科涅曾经的田园风光,人们跟随天兽的脚步辛勤劳作,从未想过生活会有变故。当权者为了利益各自斗争,却要没有能力离开的孩子们承担罪孽。
“那群伪君子”,怀特总这样称呼他们。她也是个伪君子,将目光聚焦在教育上,总期望培育好火种,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在残害着他们的生存,纵容世界变成不适合树苗生长的样子。
怀特到她身边来了,他像她的兄弟,在相互熟悉之后,总是关切地捏着她的脸颊,说起她身上的孤独与疏离。在火车驶入幽深的隧道时,他抱住她,就像哥哥在哄自己失去笑容的妹妹。黑暗里,他们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也无法预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在朦胧的不确定中,露西亚并没有挣脱,而是任由他抱着。有那么一瞬间,嘈杂的齿轮与轴承运动的声音、蒸汽轰鸣的声音、火车与山洞共振的声音,全都消失了,他们就像处在虚无的空间里,依靠触觉感知彼此存在。
火车驶离山洞时,露西亚感激地望着他,同他道谢,打开门进入车厢。
或许因为精神上的脆弱,她还无法忍受男人的怀抱,急匆匆跑进盥洗室,用手帕沾水擦拭刚才被触碰过的地方。她既不讨厌也不喜欢怀特的拥抱,更多是抵触。
她回到属于自己的隔间,回到属于她的私密世界。现在,她既不想看诗也不想写作,一个人靠在窗户旁,看夕阳渐渐沉没,月光如潮水般涌上,等它涌进昏昏沉沉的梦里,她便枕着月光睡觉,迷失在纯白的帷幕间。
重返亚美尼亚,并未让露西亚的心情好转,也没能让她变得更糟糕。保持着平静的状态,她的眼睛里流露着淡漠的倦怠。
她用这种眼神扫视着每个人,也扫视到怀特身上。停顿一会后,她才挂上标志性的笑容问:“怀特先生,昨晚睡得还好吗?”
怀特没有回答她,而是关切地问:“露西亚小姐,你呢?昨晚遇见梦魇了吗?”
露西亚说:“恰恰相反,昨晚是我这些天睡得最好的一次。旅行总有一种奇特的催眠效果。”
他们俩都对于昨天傍晚的事只字不提,仿佛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故事。
怀特点点头,“那就好,我们现在先找家旅馆稍事休息吧。”
露西亚主动说:“去鸢尾酒店吧,上次来这里,我也是住的这家,环境很不错。”
“喔,你熟悉这里,真是太好了。上次是谁和你来的呢?”
“我的朋友。我们在这里待了一个月。”
“待了一个月吗?那还真是玩得很开心,风景也都看完了。唉,真可惜,这不就意味着和我的记忆也会被另外的人侵占吗?希望这次你重游故地,和我在同行时,不会觉得无聊。”
露西亚不回答,只是例行公事般说:“能陪同怀特先生是我的荣幸,所以不会觉得无聊,更何况,怀特先生对我而言还是客人。”
他们之间沉默了几秒钟,露西亚的注意力转向街道。她为他不再谈论战争感到高兴,但又对他的热情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