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献祭被破坏还是季风到来的缘故,八月的海不负惩戒之名,它狂躁不安,一刻不停地侵蚀海岛,发出猛烈的撞击声。总是突如其来的暴雨让露西亚连露台都去不了,只能每日闷在房间里,既不想看书,也不想和人交流,皮姆和她一样,耷拉脑袋看窗外的雨滴发愁,当天气黑得准备滴下墨水时,它就飞到她的椅子靠背上,缩成一团。
文字是一种很奇妙的语言,它和平常所使用的词汇不同,没有灵感的时候就是没法把它们抒发,更无法复刻。那些被她放到桌上屉子里的断章残篇不见了,她的热情和闪烁在周身的银光也随之消散,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无法抓到脑海里的任何单词。
看着外头的天从黑边亮,又从亮变黑,时而乌云密布,时而晴空万里而后又漆黑如墨,她终于无法忍受,爬起来去找雪莱夫人。
雪莱夫人的病没有患多久,大家放假回来时,她也跟着回来了,又是那副严肃认真的模样,让人难以想象她是刚从医院回来的。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照顾伊格内修斯。
那天烟花燃尽的时候,露西亚和伊格内修斯交换蜡烛作为节日的收尾,就是在这时,露西亚突然觉察到伊格内修斯的脸色不对,他看起来要融化在烛光里,嘴唇发白,身体也在轻微地颤抖。努力抑制痛苦的行为没有逃过作家敏锐的双眼,反而使意图更为明晰,但她想问起时,他摇着头把两人的蜡烛全都掐灭,于是,她再没看清那天晚上伊格内修斯的神色,她请求他在额头轻吻告别时,嗅到一股血腥味。
所以,这些日子里,露西亚什么都没做,不仅仅因为手稿,还有他对她的隐瞒。照顾他的女仆们说话轻声细语,她本就不会试探,因此更加难以得知他现在的情况。自责、内疚、愤怒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她已经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皮姆坐在露西亚肩膀上,把她当作可移动的树桩,刚下楼,雪莱夫人就叫住她,她先开口询问道:“伊格内修斯好些了吗?”
“也许吧。那是他的事,我们没法插手。”雪莱夫人说得模棱两可。
露西亚没有办法,雪莱夫人倒是问她:“你有什么事?在我看来更应该担心的是你。”
“我很好。”
“你看起来不太好,需要生姜还是辣椒?”
“不不不,这两种都不用。”露西亚忙摆手拒绝。只是听到女仆们的声音,大家的脚步,她已经感觉好多了。
雪莱夫人倒好茶,和她坐在一起说:“那你就是单纯来找我的。”
“嗯,我是想问有没有我的回信。”
“这些天太忙我都忘了,是有一封,奥列弗教授发来的。”
斯宾塞教授那边还没有回音,或许是因为节日的原因。露西亚还是不放心,“也不知道斯宾塞教授收到我的信件没有……”
“信件早就寄出去了。”雪莱夫人立即回答。
“这样啊,那就好,毕竟现在只有那一份了。”她愁眉苦脸的,想着要是那天伊格内修斯放着她不管,她还有立场憎恶他。
雪莱夫人给她倒茶的手顿了顿,“你自己没再留存一份?”
“我只有一份草稿,当然,现在没了。不行,我得再给斯宾塞教授寄一封信,让他留好那份。”
“不,不行。”这一想法被即刻制止了,“你这蠢丫头,他如果知道那是唯一一封,会立即把它丢进火堆里。”
“斯宾塞先生应该不是那样的人……”露西亚谨慎地加上了“应该”二字。
“你相信你的判断吗?”
“这样的话那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与其告诉他只有他的那份了,不如就假装草稿还在你身上。”
这时,费怡进来了,看着许久没碰面的费怡,露西亚也开心不起来,本来,她还想打趣她有没有和情人交换蜡烛,但现在,她只能怏怏地捧着脸叹气,“唉,要是伊格内修斯不去救我就好了。”
她感觉自己强行被推上舞台了似的,既无法把戏演下去,也不能中途下台。
“现在才是你真的对不起他。”雪莱夫人说。
费怡也忍不住说:“早就知道你和酒馆的负心汉没什么两样,看吧,叫人伤心了。”
“费怡,他怎么样了?”露西亚放下撑着的手,正着身子说,“你们觉得我是负心汉,又不让我知道他的情况,太过分了。”
雪莱夫人接过话,“再坚硬的基石,也会被浪花磨损。”
“我需要更具体的叙述。我才不是只会玩弄修辞的负心汉。”见有希望,露西亚试图向她们施压。
雪莱夫人近一步阐述,“魔法师在过度使用力量后,身体和心理状况都会下降到极致。在你来海岛之前,他的精神已经永久地被某种力量摧残了,所以,情况更不乐观。我们也是在很小心地侍奉他,他现在和暴虐的野兽没什么两样,容易因微小的动静发怒。”
“可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雪莱夫人反问:“你能为我们解决吗?你能唤醒傀儡,能跟他辩论,能让他为你涉险,但你一直是在和人交谈,而非野兽,驯服野兽是要付出眼泪和爱的。”
“既然你们可以,我为什么不行呢?”露西亚委屈道。
“在座的各位无论是生活经验,还是和他相处的时间都比你多,也更明白如何应对现在的情况。露西亚,你完全是个被庄园照单全收的意外,就到此为止吧,不要想着深入探究它的秘密。”
“但戴维德小姐带来的花很漂亮。”这时,一直沉默的木匠先生开口了,“我曾经是园艺师,后来才是木匠。戴维德小姐带来的花不用看护也能成长,这就是意外的力量吧。”
他乐呵呵的,让露西亚鼻子一酸,带着哭腔道:“可是,我也想他看见它们,我还没有正式介绍过它们。”
“那就等待吧,等他熬过这段时间,就可以了。”雪莱夫人依旧毫不留情。
“可是,我们已经交换过了蜡烛,我不想自己再像这样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我就直说吧,露西亚·戴维德小姐,少爷不想让你看见那副模样。”
“戴维德小姐,”对比雪莱夫人的严苛,木匠先生的语气缓慢得像天边的白云,“放着不管也会好的,植物的生命力比你想得更顽强。”
“可是,我一直在观察着它,一直一直,不管是练剑的时候,还是散步的时候、起床的时候、思考的时候,尽管我没为它停留,我还是会每天去看它什么时候萌芽。”她的眼泪又像断线的珍珠,流进衣领里。
“耐心是种美德,不要去触碰你不该去触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