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自打来自便惴惴不安,忧惧难当,一闭眼便是主人死不瞑目的脑袋滚到他的脚边,满地的鲜血里流淌着活人尚在翕动的肝肠,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白日里做杂活自然做少错多,管事的下人见他拿乔轻慢,时常拿抽马的鞭子教训他。起初打得重了,还有人拦着:“欸,你别把人打坏了,大人不好用了。”
下人一边挥动马鞭打得他抱头鼠窜,一边道:“我又没打坏他的脸,怎么不好用了。一个奴隶而已,他也算是个人么,大人说不定早忘了府里还有这样一个玩意儿了。”
一来二去,他竟大病了一场。下人将他往角落里一丢,想起来时才丢给他几块粗麦做的饼,药更是没有,任由他自生自灭。夜宴时,他正好烧了第三天,脸都烧得小了一圈,眼眶凹陷下去,眼睑下浮了一层阴影。管事一见他就深深皱起眉,指着他骂旁的下人:“你们怎么不好好照看他,病成这样怎么伺候人。你知道市面上要花多少钱才能买到这个年纪还长得水灵的奴隶吗?届时这钱由你来出。”
下人大惊,打着哈哈对那人一阵吹捧,末了才道:“管事,少了一个大人不会发现的,我家五口人都等着我的薪水吃饭呢,真让我出,我自己都得卖身为奴了。”说罢又腆着脸塞了一个泛着光的小玩意儿,将人给哄好了。
“行了,带着剩下的人和我走吧。”管事看了眼烧得意识不清的小奴隶,道:“不中用的东西,天生没有享福的命。”说罢乌泱泱的一群人又离去了。
无名浑浑噩噩地烧着,时而梦见炊饼,时而梦见原来在张府的时候,一个奴隶不慎将主人一份重要的文书沾湿了,主人一时大怒,命人打了他十板子,下人见主人动怒没敢收力,十板子竟打断了那孩子的腰,使他从此再也起不了身了。行刑的人将这残废奴隶用草席子一卷丢回下人院落,哪里会管这他的死活,众人怕惹祸上身连饭都不敢送,凭他痛叫了好几天。
无名害怕得要命,还是蹑手蹑脚地去看望他,听他口口喃喃,便凑过去听,“水……喝水……”他连忙给人喂了点水,那人费力地咽了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眼中凝了几滴要落不落的泪,看着他的神情似悲似喜,“我要死啦……”
无名吓了一跳,顾左右而言他道:“你要吃点东西吗,我还存了一点黍粒,我去拿给你……”等他回来时,人已经在席上咽气了。无名一边大哭,一边拖着尸身上车,看着车子遥遥驶出大门,车沿上垂下一只手,指甲是青黑色的。
这青黑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又化为中年女子浓艳的胭脂颜色,朱红的两瓣唇上下开合:“你小子走运,别说妈妈不心疼你。”无名烧得咽喉都在冒烟,肺腑像被一把钢刀搅动致使五脏移位,我要死了,他想。
然而一张带着凉意的布巾覆在他的额头,热意瞬间被吸附了大半,女子特有的纤柔肌肤触碰在他面颊上,齿关被打开,一盏又稠又苦的液体流进口中,滑进空荡荡的胃里。无名神智稳定了些,勉强睁开眼,来人是那个和她一起进府的女奴。她衣着干净,发上别着一朵明艳的葵花,唇上涂了真正的口脂,色泽鲜亮润泽,散发着清和的香气。她改头换面,和从前灰头土脸的样子大为不同,甚至能拿到珍贵的药物,显然是夜宴中被宠幸,要脱离苦海一飞冲天了。
女子对无名笑了笑:“我是跟着你才入府的,没有你的话,我在垚河是绝没有活路的。我救你一命,就算两清了。”
无名喉头滚动,想要向她道谢,奈何嗓子似乎被烧坏了,只能发出嘶哑的低音。
“没关系。”女奴留下一盅米粥,施施然走了,“我是为了偿还你的恩情。即使你死了,我也已经仁至义尽了。”
无名将头凑到碗旁边,米粥还是温的,带着香甜的气息,他仰头一口气喝下,辘辘饥肠难得地体味到充盈和温暖的感觉。他又做梦,这次梦到的是一江翻涌的春水,波光粼粼,江边岸芷汀兰、鸟语啾鸣。
无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红日越过山峦,投下金灿灿的光影,暖洋洋地照着天地,也照着奴隶院落最阴暗的角落。他的额发都被汗水浸湿了,浑身仿佛被大火淬炼过一般酸痛难当,烧已经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