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阵骑兵厮杀,须臾之间,已抵近北望河下。
在陆寻英对面,贺兰琼林直冲过来,刺骨的河风裹着冰碴子抽打在脸上,不过须臾工夫,陆寻英已能看清贺兰琼林的白马。那畜生四蹄踏过浅滩的动静活像擂鼓,掌宽的蹄铁与河底碎石相撞,迸出的火星子溅在芦苇丛里。他看见贺兰琼林马鞍上晃荡着显示军功的铜盔,每颗都带着关西军的护额。那女人突然勒马立在阵地中央,猩红大氅被西风吹得猎猎作响,手中金背弓拉成满月,箭镞正对着自己眉心。
他猛然一带马头,箭矢擦着发冠飞过。重骑变阵掀起的烟尘救了他一命,但速度带来的差距毕竟无法弥补,附佘轻骑突然分作两股,一股佯攻主阵,另一股却冲向河岸。
陆寻英立即意识到了贺兰琼林的目的:她要带人抢滩渡河,在城下立营!他命离奴带人急去拦截,关西军重骑的楔形阵本是破轻骑的杀招,但北望河畔的碎石滩却成了他们致命的陷阱:二十斤重的马铠陷进淤泥,丈二长的矟杆被疯长的芦苇缠住,在最前的姬珑刚刺穿一名附佘斥候,自己的矟尖就卡在了死人肋骨间,还是离奴从身后赶上,用弯刀铿锵一声截断了他的矛杆,才救他脱身。
不出须臾,工兵已经抢滩,三座革囊浮桥在浑浊的河面上起伏如巨蟒翻身蜕皮——轻骑正以令人胆寒的速度向河西岸渗透,她们似乎一早就打算过河,并不是被逼过来的,甚至给马蹄裹了毛毡,涉水时如平地奔袭。
秦川这时候也从高地上纵马奔下来,“侯爷!”,他以刀锋指着对岸未收割的荞麦田,“弓手如今伏在垄沟里!”
陆寻英眯眼细看,能辨认出荞麦秆间隙闪烁的寒光,附佘人将箭簇浸了松脂,燃起的青烟混在晨雾里,像条吐信的毒蛇贴着地皮游过来。。
“传令。”他以剑鞘敲在秦川的肩甲上,“重骑分作三列阵,你带两队堵住浅滩出口,带陌刀队压上去,给我把浮桥桩基掀了!……要快。”
他又向身后,“剩下的人,阵型别乱,弓箭齐射掩护,没了退路贺兰琼林就是瓮中之鳖。”
他们下城匆忙,弓箭都没浸过火油,附佘的火箭可是如飞蝗流星一般袭来。有些扎进城下北望河里腾起青烟后瞬灭,还有一些就没那么好运,落入地上将还未割尽的荞麦田转瞬点燃,还有些直接落进陆寻英阵中,是靠着重骑盾牌才撑过数轮,这波骑兵也尽是精锐,虽有折损,阵型不见半点散漫,牢牢将主将护在正当中。
离奴挨在他身边护着,“侯爷,能撑过去吗?”
“能。”陆寻英眉眼被火光染得极艳,他望向阵东北,离奴姬珑跟着他的眼神望,他们都知道他在等谁。
“阵脚压住,等待合兵。争抢军功擅动者斩。”他低声对离奴这么说,离奴应了一声,“放心吧侯爷,咱关西没有这样的兵。”他天性明快,即便是两军阵前,对垒之中,火箭流矢如蝗,那对宝石一样的眼睛依旧极亮。
“好,等你家将军过来。”陆寻英唇角微扬,对姬暮野好像有毫无保留的信任。
河面的火光突然暗了一瞬。陆寻英本能地朝东南方偏了偏头,像孤狼嗅到同类的血息。
玄甲军纯黑色纛旗的旗□□破浓烟。六道狼尾缀在旗杆顶端,被西风吹得如同活物般在青白色的天空里招摇。姬暮野的游骑兵是重骑战马中最快的那一批,从陆寻英看见他杀进战阵,此时已抵近贺兰琼林阵中核心。
一时间轻骑如水流,迅速倾倒向那位附佘军中有着赫赫凶名的姬少将军——附佘五部以劫掠为业,逐水草而居,举动向来自由,又崇尚强者为尊,对军功的追求高于一切,和军纪严明的关西诸营不可同日而语。
陆寻英这边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可即便如此,仍未能阻止姬暮野势如破竹地向这边杀来跟他合兵。
他只稍微眨了眨眼的功夫,玄甲营的狼尾旗近了许多,姬暮野脸上犹带着游骑兵的面甲,看不清神色,只有眼神滚烫,几乎灼穿肌肤。
在他们旁侧,秦川已经斩断了浮桥,羊皮浮桥地落进水中,带走了沉重的缆绳,很快滑入正在结冰的北望河下不见了。
陆寻英将手中佩剑举到最高处,“合兵!”
阵号尖锐地吹响,砍断了贺兰琼林轻骑兵箭矢的破空声。姬暮野已经冲到了他面前,五尺的斩马苗刀几乎擦着他鼻尖掠过,散发着铁锈与血垢的气味。本该令人作呕的时刻,却让陆寻英胸膛发烫、喉头作烧。
姬暮野的刀锋扫过,将最致命的那支箭绞成齑粉,馀下两支钉入浮桥残桩,发出闷响。
“低头!”
姬暮野喉头受过伤,他说话时嗓音是不寻常的低哑,在马蹄和箭羽声中极具穿透力。陆寻英此时却不得不错开他去,转身挑飞一支射向自己后心的箭,回身时剑尖堪堪擦过他的刀锋。
“好师弟,谢了。”笑眼盈盈,不似在战场之上,倒像在春日繁花之前。一时间他觉得岁月似乎从未倒转,他俩本该就这样并肩而战。就当他兴叹感慨之时,一种独特的情感忽然堵在他喉咙,让他低头咳了两声。
哦,不是情感,是鲜血。
姬暮野在他险些坠马时一把将他拉上自己马背,玄铁面甲被粗暴地甩开,露出底下那张比北望风雪更冷硬的脸,额头上新鲜的箭伤还在渗血,却不妨碍他用目光将人剐个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