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木酒馆里一片嘈杂。比起去到广场上跳舞,士兵们更愿意与镇民们三两聚集,围着破旧的高桌痛饮。严格来讲,混掺着杂质的烈酒和白味的烤鸡对士兵们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吹嘘战争的故事和显赫的家世更大程度上满足了他们——就算是最低等、最不堪用的士兵,在此处也天然的高大威严起来,能昂起头,斜眼看着比自己还高几英寸的底层人民,接受他们的崇拜和敬仰;一个士兵在众人的怂恿和起哄下拔出家传的佩剑,剑锋从镇民眼前划过,斩破周遭的空气,劈断一旁的木椅,他们的好奇惊叹转变为恐惧,都不敢乱动了。加维尔的大笑声打碎颤抖的寂静,两方人才再次开怀饮酒。在詹姆斯眼中,那场景就像屠户豢养的猎犬与流浪的野狗争抢挂着肉丝的骨头,猎犬仅用猩红的眼睛和低沉的闷哼,就吓到野狗夹着尾巴逃窜四处。原始野蛮之地诞生的第一点儿权力,此刻他们品尝到了。詹姆斯同样身处酒馆内,但无意分享士兵们精神上的战利品,在他还未降生之时,就注定享有这份俯视的荣耀,所以他习以为常。
詹姆斯待在角落,呷几口酒,透过被风吹打、吵闹不停的窗,窥探广场中的景象。
垃圾被尽力的清理,镇长依照自己想象中最隆重盛大的场景布置了这场“舞会”——安置数张桌椅摆放最美味的酒水和新鲜的果实,只是中央的一方水池布满青苔再打扫不净了,这有点可惜,
这样的情况下,人们聚在一起跳舞。军队中有会演奏乐器的士兵,可整个小镇也找不出一把竖琴或三角琴。镇民们到不甚在意,他们伴着错杂的歌声和微弱的月光就能起舞。
艾伦在和一个女孩跳着毫无章法的舞步——与其说是舞步,不如说她们在摇摆着身躯。艾伦穿着一条最干净得体的麻裙,棕色的头发编成更复杂美丽的样式,柔顺的发尾泛着涟漪展开,随她的动作,在腰间轻柔的晃动。不过一会儿,一个男孩带走了艾伦的舞伴。这样的夜晚,他们不必用眉目传情,亲密的触动会表达心中的喜爱。艾伦转头和另一个女孩跳起来,她的舞步轻快了些,一直跳到大汗淋漓,艾伦坐在一边的矮凳喝起清酒。
演出看的足够了,哄闹到月亮高挂,众人还没有停止的念头,詹姆斯借口有些疲惫向屋里的人们告别。詹姆斯走出酒馆,从广场经过,不用回头,他知道黏腻在自己身上的众多目光中,有一处属于艾伦。艾伦喝了一杯酒,再跳了一段舞,也推说着太累,要回去休息了。
月光照耀,艾伦与詹姆斯在无人处交汇。若抬头观看,自能知道月亮不过一处假托,它身后另有别的神明在向人间观瞧。两人唯有彼此相望的心思,于是他们牵手,拥吻,到往森林中去。
詹姆斯把披风和柔软的衣物垫在艾伦身下,树枝和碎石在他眼中幻化成金子、珍珠和红玛瑙,他觉得熟悉,更多的伤恐它们划破艾伦的肌肤。艾伦睁开眼睛,层叠的树叶之间累坠着各异的果实,月亮被它们划分,显得支离残碎。不久,艾伦能看见的只有詹姆斯了。世界小的好像只有这一片树林,除却地上的走兽、天空的飞鸟、园中的嘉树、繁盛的鲜花,就只有他们两人了;风声和鸟鸣之外,两人耳畔的蜜语圈占剩下所有声音的份额。詹姆斯抱住艾伦,他的肌肉健硕,扎实有力,每一次呼吸都给全身泵足了血,为冰冷的艾伦提供难以割舍的温暖。在艾伦眼中,詹姆斯的肢体熟悉,此刻令她感到羞涩。月影下艾伦神色甜美却哀伤,即使搂着心爱之人,无端的恐惧笼罩着她,那份恐惧或许来自詹姆斯,或许来自创造这一切之人。
艾伦感觉她要失去詹姆斯了,她抬起头,鼻尖顶着詹姆斯的下巴,呼出的气和说出的话一同打在詹姆斯的喉结,让他瘙痒又哽咽。
“我爱你,詹姆斯。”艾伦说,语气如她的双眸,其中盛满脆弱和悲伤。
“我也是。”詹姆斯的声音低沉缓慢,像整时整点敲响的隆钟,被遥远的路途包裹着,跨越未知的阻碍送到艾伦耳边。
艾伦从詹姆斯浮动的胸腔中感受微薄的爱意,莫名悲哀,知道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轻而幻灭的稻草。绝望中艾伦搂住詹姆斯的腰,得到的回应是更多的亲吻。
“因为你,我的人生再不会快乐了。”亲吻的间隙中艾伦吐出这些话:“你是那个注定要我去爱的人,我对你毫无招架之力;你让我失去自我,对你像呼吸般依赖着迷——可我全都接受了,我想,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我们能够属于彼此,从我这里带走别的什么我都甘心。”
“艾伦,我向你起誓。”温存中,艾伦看到詹姆斯的眼神中的神情,但在月光和泪水的迷蒙期满下,没看到藏在深处的摇摆不定。“我会日日夜夜将你记挂心间;我会给你写信;我会和父母朋友讲明关于你的一切……当所有事都安排妥当,一切稳定下来,我会派人接你,或许是我亲自来。到那时,艾伦,到那时,我必定会把所有爱和珍宝对你倾注,给你最华丽美好的梦。”
“你已经给我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梦。”名为理智的神经在坚定的誓言下溃败,再无反击之力。詹姆斯讲的那么具体,艾伦没有理由不相信,况且她深深地爱着他!况且除了他,艾伦再没有别的退路了!
“我爱你,詹姆斯……我爱你……”艾伦一遍遍重复,仿佛这样就能给他们之间一击即碎的爱情筑起城堡,不间断的巡视守护着它。
事实上,羽毛搭建的城墙在分别一刻轰然倒塌,艾伦的力量日渐消散,赡养自身都不够。在死亡之前,爱的惩罚要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