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两家走的很近咯?”
出乎她意料地,瘦高男人极有耐心地听完她滔滔不绝又没什么营养的一长串念白,食指挑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口,缓缓往上一抬:“那想必我们开的数目,你们家里也拿得出来吧?”
归光意愣了一下,而后立刻反应过来,明白对方很有可能已经很大程度上接受了关于“顾莲生大伯”的说法,或者至少不肯冒着惊动警察的风险向她家勒索要钱。
也就是说,不到万不得已,他们并没有做好和国家行政执法系统过两招的准备。
归光意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们想要多少钱?”
“……二十万。”
瘦高男人没想到归光意回应得如此爽快,有点不大自信地答道。
“我们能给你三十万。”而这个让对方甘冒如此风险的数字却远低于归光意的预期,于是她反应极快地接上一句:“但有个条件——先把我妹放了,让她去传信交钱。”
“哥,三十万!那咱妈那病……”矮胖男人低低地惊呼一声,又没忍住,期期艾艾地想往瘦高男人身边蹭。
瘦高男人轻飘飘地斜乜了矮胖男人一眼,后者自觉失言,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他直着脖子低着头往后一缩,沮丧地走到旁边一张老旧椅子边上,一屁股坐下,坐得椅子“吱嘎”一响。
“我们只要二十万。”
瘦高男人转过身来,目光在归光意脸上来来回回逡巡不定:“把你家管钱那人的电话号码报给我,一会你来听电话,让他准备好二十万,得是不连号的现钱,明天晚上十点前放到中心公园北区寄存处306号寄存柜里,钥匙留在115号线第三站台的公共座椅底下。”
“其他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不用我教你,记得警告你家大人,不准报警。在钱到我手里之前,你们俩都得给我乖乖待在这里,一个也别想走。”
“管钱的?”归光意听完,完全抓不住重点似的愣愣问道:“我妈?”
“我管你妈还是你爸,是管钱的就行,”瘦高男人语气十分不耐烦地回答,右手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型号很旧的小灵通摁亮,复又警惕心颇重地看了一眼归光意:
“别想着耍花招,否则我保证不了你妹妹能全须全尾地出这个门。”
闻言,归光意心神一凛,表面上却只是乖顺地点点头,报出了一串十一位的数字,末了,还很贴心地补上一句:“这我妈的号码,家里她管钱。”
系统默认的彩铃从四方格子里从从容容地流出来,瘦高男人把眼睛从显示着“正在拨号”的那方小屏幕上移开,很是嫌弃地瞥了一眼归光意:
“啰嗦。”
只有寥寥几段和弦的单调旋律在重复了五十九秒后戛然停止,无线电波的另一端没有人接听这通电话。
此时的瘦高男人还没产生什么想法,只是皱了皱眉,顿了两秒,又拨了一次。还是没有人接。
见状,瘦高男人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用刀柄杵了杵归光意:“换个电话,打你爸的。”
“好。”归光意顺从地点头,报出了另外一串号码。
又是漫长的一分零一秒,又是没有人接。
瘦高男人来了气,不信邪地,又重拨了一回。于是他发现自己再次浪费了自己生命里并不怎么宝贵的一分钟,而在此之前,他从未发现一分钟可以如此短暂,又如此漫长。
这么一套操作下来,再沉稳的性子也难保不打个折扣,瘦高男人手里攥着小灵通,有些气急败坏地去瞪归光意,却发现自己责备的目光全数落在了那只乌漆墨黑的头套上:“你家大人怎么回事,不跟外界通讯的原始人吗?”
“我不知道啊,”归光意摇了摇头,带得那只该死的麻布头套一块茫然地晃,“其实我也不怎么打他们电话的……”
“算了,”那男人深吸了一口气,静默了几秒,复又将语气沉了下来,“你家还有别的管事的大人吗?”
“要能联系得上的那种。”
原本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矮胖男人自以为发现了兄长的话缝,突然令人迷惑地插了一嘴,并自觉这是句神来之笔,为此感到沾沾自喜。
瘦高男人扭过头,用看白痴的眼神望了一眼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望得矮胖男人那抹窃喜的笑容活活僵在脸上。
“……”归光意张了张嘴,显得有点尴尬:“有是有。我爸妈有个日务秘书,他们工作太多忙不过来的时候叫会让我去找她,但我找她次数不多,而且一般都会用更原始一点的通信方式。”
“电话号码,记不大清楚。”
瘦高男人听完,沉默半晌。
忽然,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他又把头转回去面对着归光意,语气里夹了一丝无奈退让之意:“仔细想想。”
归光意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随即否定了这种感觉,并暗中对自己竟然会对绑架犯抱有幻想的幼稚心理作了一番嘲笑,所幸自己并没有不理智到喜形于色的地步。明面上,她一边非常温顺地点头,一边照着对方的要求,做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来:“137……”
瘦高男人把归光意报出的数串输进小灵通,又十分谨慎地将它重新念了一遍给归光意听,在后者不太确定地、迟疑地点了头后,这才不甚果断地拨了出去。
而这次可贵的尝试所达成的结果,与前两次不能说是大相径庭,只能说是如出一辙。所有人都在“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后的忙音里沉默,整整好几分钟,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瘦高男人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语凝噎地盯着归光意看。
而后者茫然地偏着头,隔着一层黑蒙蒙的罩布同他面面相觑,纯然是一副全然无辜的做派。
他就这么隔着黑麻布和归光意对视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不那么气了。于是他把目光铺在归光意脸上来回移动,面色平静地瞧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许跳脱的高中生,语气有点儿古怪地开口问她:“这是你耍的什么把戏吗?用来拖延时间?”
归光意吞了一口口水,略显紧张地摇头,“没有,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不接电话。”
瘦高男人用怀疑的眼神盯了归光意一会,没说话,只是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归光意被这种压抑沉默的氛围弄得有点心慌,眼前男人阴晴不定的言谈举止带给她一种不着边际的压迫感。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两个货真价实的绑架犯,为了财货能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要是达不到目的,谁也料想不到他们能做出什么事来。
于是归光意深吸了一口气,拿定主意,打算先发制人。
她试探性地偏过头,隔着一层粗劣布料看向瘦高男人模糊的剪影:“既然人工智能的办法行不通,要不,试试人工的办法?”
闻言,瘦高男人颇为意外地抬起头,眉心紧锁地,瞅了一眼归光意,并不应声。
“把我妹妹放回去,让她去我家里找人,传达你们的要求,让他们拿钱来赎我。你们放心,我家大人都认得她,知道她是牢靠孩子,肯定会按她说的办,明天晚上十点之前,你们一定能得到你们想要的。”
一秒,两秒,归光意提心吊胆地等着对方说点什么。同意,或者否决,她以前从没觉得寂静是这样难以忍受的东西。
瘦高男人没有回应归光意的提案,只是抿着嘴,沉静地思索了半晌。继而,他直起身,转而走到了顾莲生面前。
他把罩在顾莲生头上的粗布袋掀起一半,用刀挑落了嵌在她嘴里的黑布条带,俯身瞧着她,声音又沉又缓:
“听见你姐姐说的了吧,办得到吗?”
他松口了。归光意悬着的肝胆“砰”一声砸在实地上,她反应过来,强压住内心的狂喜,不想让自己在明面上表现得太过露骨,便悄悄地把头埋低,装出一副带点儿紧张的规矩模样,好整以暇,美滋滋地等着顾莲生点头,迎来自己战略忽悠大计的阶段性胜利。
而她身后,一直以来都无动于衷,默不作声盯着地板的顾莲生稍微动了动肩膀,幅度很小地微抬起头。
粗制的黑麻织物摩擦着少女光滑平细的皮肤,发出些几不可闻的窸窣声。一丝清冽淡薄的柑橘香调如海浪般上下起落,若有若无地渗进茫茫空中,渗进阴雨天潮湿的水汽里。
其实归光意并不认为自己的嗅觉有多么敏锐,但由于靠得实在太近,鼻端还是无可避免地捕捉到了顾莲生颈上发间散出来的味道。
她嗅着这一点淡薄的柑果香,不知怎么,心口忽然一抽,心中没来由地泛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两秒钟后,归光意感觉到那个和自己背对背绑在一起好几个小时都一动不动的人类非常轻微地摇晃了一下,仿佛初春吉时刚刚结束冬眠的某种兽类,缓缓恢复知觉,不慌不忙地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苏醒做点形式上的准备。
“办不到。”
归光意听到顾莲生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