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星河又入宫去了,李详望着大明宫的飞檐斗拱如巨兽的利齿,随时准备吞噬猎物。他握紧佩剑,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二十年,他眼睁睁看着李唐江山日渐腐朽、摇摇欲坠,却无能为力。
“湛儿,你到底是何打算?要不你带她回蓬莱,毕竟——你们还年轻——”李详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凉意。
李湛轻笑一声,指尖拂过心口:“师父不回去,我就不回去。”他的目光落在李详鬓边的白发上,那是这些年为他为这江山操心生出的霜雪。
......
暮春时节,太液池畔柳丝垂金。棉子踩着碎步穿过游廊,素纱裙裾扫过青石板上斑驳的苔痕。东宫内院飘来若有若无的檀香,混着新焙的龙团茶香,无端让人心惊。
“你好大的胆子!”她将李永拽进垂花门后的阴影里,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衣袖,“太皇太后只说让你疏离那女子,谁许你杀人的?”
“本宫的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李永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血光,玉扳指在掌心转出半轮冷光,“不过是个替身,死了便死了。”话虽决绝,但尾音却带着哽咽,人终究是有感情的动物。
棉子踉跄后退半步,腰间的玉佩撞在朱漆廊柱上发出一声脆响。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夜,杨绍容倚在贵妃榻上,漫不经心拨弄着茶盏里的浮花:“去告诉李永,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最好想清楚,他若想保着那个贱婢的性命...”
“尸体现在何处?”她想着不觉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菡萏深处。”李永忽然低笑出声,眼尾泛红似染了胭脂,“棉姑姑既然能寻到此处,想来也能寻到那贱人一抹幽魂?”
暮色沉沉,李祥负手立在断魂崖悦来阁的飞檐下。檐角铜铃随风作响,惊起宿鸦阵阵。自太子妃暴毙的消息传开,这已是他第七次遭遇伏击。
“不如明日去西山狩猎。”飞檐将酒葫芦往案上一掷,震得烛火摇曳,“引蛇出洞总比坐以待毙强。”
李怡听着两位老者的谋划,低头把玩着腰间发鎏金香囊,忽觉一阵眩晕。三个月前在兴庆宫饮下的那盏鹤顶红,至今仍在血脉里作祟。他抬眼望向窗外渐沉的落日,恍惚看见十七岁的李昂站在含元殿台阶上,玄色衮服正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
次日清晨,西山猎场。李祥勒马立在松涛间,忽闻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三骑划破晨雾驰来,当先之人正是当今圣上李昂。
“皇叔祖安。”李昂翻身下马,玄色箭袖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他的目光掠过李怡时,喉结微微滚动,迟疑片刻才说,“皇叔别来无恙?”
李怡垂眸抚过马鬃,指尖触到藏在鬃毛里的银刺。那是昨夜李湛塞给他的防身之物,少年掌心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银刺表面。
“既如此,臣告退。”李昂忽然转身,马蹄踏碎满地晨露。李怡望着那抹消失在雾中的背影,忽觉胸口一阵刺痛,喉间涌上腥甜。
“何苦如此?”李祥按住他颤抖的肩膀,“你们叔侄...”
“他不是我侄子。”李怡猛地甩开李祥的手,银刺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青石板上,“他是杀死思妍的刽子手!”
松涛阵阵,惊起宿鸦掠过残阳。李祥望着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那人抱着襁褓中的李怡对他说:“皇叔,这孩子拜托你了。”
暮色中的兴庆宫灯火通明。杨妃倚在贵妃榻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忽然轻笑出声:“太子还是太嫩了,他以为杀了替身便能瞒天过海?”
“娘娘圣明。”棉子跪坐在蒲团上,将新煮的紫笋茶捧过案几,“只是那李祥皇叔公...”
“李祥?”杨妃丹蔻划过案几,指尖微顿,叹息道,“当年他能从乱军中救出李怡,如今自然也能...”
雨声渐急,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棉子忽然想起李永眼中那抹血色,忽觉遍体生寒。她悄悄将藏在袖中的鹤顶红粉末撒进香炉,袅袅青烟里,仿佛又看见太皇太后枯瘦如柴的手在佛珠上缓缓摩挲。
西山深处,李湛抱着酒葫芦坐在悬崖边。山风卷起他月白长衫,露出腰间那柄匕首——正是当日从李昂寝殿盗出的好东西。
“湛儿。”李怡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带着三分醉意,“你可知那匕首...”
“我知道。”少年突然转身,眼中映着漫天星辰,“我什么都知道。所以师父才要让我远离长安,远离这吃人的皇宫...”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李祥的身影划破夜色而来,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快走!宫里来人了!”
三人策马狂奔时,李湛回头望了一眼长安城的方向。天际残月如钩,映着宫阙飞檐上斑驳的铜锈,恰似一张吞噬人命的巨口。他忽然想起李昂登基那日,太极殿前的白玉阶被鲜血染红,而那个站在血泊中的少年皇帝,眼中分明映着自己仓皇逃离的背影。所以,他那日那句“臣告退是同他说的,不是同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