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阒寂无声,只有他愈发急促的喘息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浑身颤抖,眼前已然不由自主地开始眩晕,后背的伤口缓缓渗着血,时不时传来一阵剧痛,他便凭着这丝剧痛勉力维持清明。
这种不知疲累的奔跑令他想起了那些为奴的日子,猛兽于身后穷追不舍,他不想死的话,便只能不要命地跑。
他已经许久没这样跑过了,尔今却不是为了活命,是为了牵挂。
黑暗无穷无尽,程彧只觉踽踽独行了几十年那么久,久到他快要绝望地喊出声来时,远处的门上露出了一个透着天光的小孔。
他没有减缓脚步,一脚重重踏上,破落的木板应声而开,门樘轰然脱落,一条洒满月色的羊肠小径浮于眼前。
小径只有一人宽,大部分地方都被厚厚的青苔和野草掩埋,几不成路。
程彧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泛着青筋的手就近搭着一株树干,眉头一紧,又不顾形象地吐了。
他满眼冒着金星,面色难看至极,回首再看这条绵延不绝的甬道,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心道:“以后打死也不再钻这耗子洞了,就算是阿曾求我,我也……也得考虑考虑。”
舆图标明,他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他不敢歇息,甚至加快了步伐。
月光流转,从头顶逐渐移到眼前,日升月落,林中逐渐又蒸腾起一层薄薄的瘴气。
如此不眠不休地赶路,他的眼皮早就重得抬不起来,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酸水,四肢百骸叫苦不迭,但愈是在这种神智不受控制的时刻,身体往往会愈发警觉,甚至会先人一步做出反应。
程彧恍然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长剑出鞘了。
他眼光这才一凛,定到前方几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楚人身上,长剑仿佛生出了意志,几乎没有犹疑地割过一阵长风,劈得一众楚人七零八落、四肢乱飞。
他收剑时甚至还有些恍惚,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那双柔美到不像受过苦难的手掌,蓦然惊醒,悄悄地、缓缓地发出了一道不似人声的冷笑。
多年困于囚笼的经历犹如斩不断的枷锁,他原以为不刻意去想便会慢慢忘记,假装一切不存在过,可原来,他的身体已经替他牢牢记住了如何杀戮和毁灭。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这野狗一样的求生本能竟然还阴魂不散地跟着他。
没错,每当想起这些,他都觉得自己是一条下贱的野狗,卑微地向上天乞讨来一条烂命,毫无尊严地喘着气,没脸没皮地掩饰自己去做那全大昭最臭名昭著的纨绔。
程彧自嘲一笑,抖落满身鲜血,面色冷得骇人。
左右四下无人,他也不屑再去伪装什么清风朗月的翩翩佳公子了——那就做这世上最毒的刃、最锋利的暗器。他的出世引来了无休止的战争,他本就该为杀伐而生。
他头晕目眩,步伐沉重,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前进,只催促自己一刻不停地走着,心中重复道:“往前,往前。”
就这样浑浑噩噩挣扎了大半天。
眼前再次出现人影时,程彧的眼中已经容不下一丝活物了。
若熟悉他的人在此看到他,绝对不会相信眼前人和众人熟知的程容与是同一人——此人杀气腾腾,武艺奇高,堪称世间难有。
他双眼彤红,暴虐的恨意燃遍全身,几乎是依循本能刺出长剑,剑势凌厉而霸道,仿佛要把眼前人生吞活剥。
对面并未与他过招,刀鞘格住长剑,侧身一闪,连刀带鞘已被他的剑锋斩成两段。
程彧一声讥讽的冷笑,回身变招时才看清来人,统共有十余个挺拔英武的侍卫,围着一个着白玉带、眉目清隽的年轻男子。
他眼睫微动……哥?
这片刻的清明化作带着尖刺的倒钩,勾在他心中,令他胸口骤然燃起一阵尖锐的刺痛,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程容与,还不住手!”年轻男子不怒自威地喝道,“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你是我哥。
只言片语犹如惊雷划过程彧耳畔,他再也握不住手中长剑,四肢百骸松弛下去的一瞬间,接连呕出了几大口黑乎乎的瘀血。
年轻男子神色倏然一变,俯身将他抱在怀中,刚碰到他身子,便摸了一手的殷红,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不要你来偏要来,不分场合地胡闹……现在伤这么重……唉,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他下手轻如落雪,温柔地拍着程彧的头顶,释然落下一口气:“好在找到你了,别怕,咱们回家。”
程彧此刻已然迷糊得七窍生烟,耳中只隐约听到“回家”二字,抬了抬唇角:“回家……回家好,阿曾……带我回家。”
年轻男子眉头一紧,不动声色地捂上他的嘴,招呼侍卫道:“二公子伤得太重,我们快离开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