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不耐烦,走过去随意搭了脉,说道:“这位大人的脉象弱如细线,底子亏虚,拿了我开的方子好好服药静养便是,不必再问。”
孙阅古应着,又恭敬地请大夫出去。
回来时,便见梁恒起身坐在窗前,他有些害怕地说:“梁大人,大夫说你不便吹风受寒。”
梁恒听了那大夫的话,便知道他根本没看明白自己的病,比起宋婉对他的交代简直粗陋。
他看了眼面前拘谨的年轻人,问:“方才,是你进屋救了我?”
孙阅古点头:“来送卷轴,恰好看见大人。”
“多谢你了。”
梁恒喝了口茶,请孙阅古坐下,才说:“你不是在马博实底下?可要向上升升?”
他早就仔细查了孙阅古的身世,知道他是孙明理的弟弟,借着父亲与哥哥的打点,才到了马大人的手底下,与马博实共事。可惜此人性格古板,不知变通,政事上毫无成就便罢了,人情往来更是一塌糊涂。
若是常人,听见梁恒的话,说不得要欣喜若狂,借着贵人之手向上爬爬,最起码不用在一个比自己更废物无能的人手下做事。
但是孙阅古只是讶然,他看着梁恒,知道这位贵人并未向其他人一样,给自己的是个大气泡,而是踏踏实实的承诺。
不过这有什么用呢?或者来说,对孙阅古并无太多用处,孙阅古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里,在那日之后,也彻底明白自己该在哪里。
他有才能,只是不在鹤京。
“多谢梁大人提点,只是我已经向上奏折,申请调任地方。”
从京官到地方?
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这人脑子坏了,有都少人想留在鹤京都留不住,这里天子脚下,但凡有一日能被看上,荣华富贵,青史留名,哪样不是唾手可得?竟然还主动请离,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梁恒微有震惊,他这下认真地看着老实巴交的孙阅古,问他:“调到何处?”
“花州。”
花州,西南之地,山脉重峦,水源丰足。不过若是有人在那做官,有八成是被贬过去的。
梁恒起手为孙阅古斟茶,说:“如何想去那里?”
孙阅古接过瓷杯,道:“三年前,家住葫州。南边花州洪水肆犯,百姓流离,百人北上,到了葫州,只剩十多位瘦骨嶙峋的百姓,彼时我尚且无能,只能看着这些人羸弱致死。”
“如今,我已有能力,且我少年时跟着一位从都水司下来的师父学习良久,如今去花州,也算将所长用到实处。”
孙阅古说这些话时,一改之前的怯懦,他平稳镇静地将所想供出,不为什么名利敬佩,只是想为这位第一个向他问话的人,说出自己的话。
梁恒听完他的话,看着面前这个愣头青,心中不知该不该笑。
要知道,无论是哪里的官场,都充满尔虞我诈。贤才若是想施展抱负,空有一身本领是绝无可能成功的。更何况,花州远离鹤京,也就让孙阅古远离背后家人的庇护,这个愣头青奔波千里,留了一口气到花州,若还是这般傻子作风的话,只会被吃的更死。
梁恒询问孙阅古:“你何时启程?”
孙阅古老实答道:“约莫是下个月。”
梁恒点点头,心道那还好,自己之前送走的被贬到花州的孤臣,眼下也正在花州做知州,他今日写了信,还能赶得上在孙阅古到花州前送去。
谈了那么久,梁恒觉得有点乏累,他对孙阅古说:“你若没什么事,便回去罢。”
孙阅古行礼:“属下告退。”
等人走后,梁恒靠着垫子半躺下去,窗外凉风一过,衣袖纷飞。
浅淡的香烟味被灵敏的嗅觉捕捉,梁恒陡然惊魂作醒,他环顾四周,并未看到香炉,不经意垂眸,看见自己薄紫色衣袖沾了淡灰色的香烟。
梁恒一霎身影顿住,良久,他慢慢地,非常迟疑地将衣袖抓起,移到鼻尖处,蹙眉轻轻嗅了嗅。
侵入鼻腔的,是多年陪伴梁恒入眠的熟悉的味道,让他恍惚觉得自己还待在宁王府,此刻也不是白日,而是宁静的夜晚。
睡意如同潮水一般,突然袭上心房,梁恒清明的眼神如同被蒙了一层纱,渐渐的看不清周围景色,眼睛一眨,便没有再睁开。
此时洞开的窗户吹入一阵凉风,檐下挂的鸟铃叮当作响。
梁恒被这声响又惊醒,急促的心跳告知他现在这种状态并不正常,而更可怕的是,梁恒抗拒地接受他脑子里冒出的一连串问题。
午后的阳光柔和沉静,长夏的湿热被凉风吹散,屋内各个物件光影不断偏移,昭示着时光流逝。
梁恒只身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地,也不知多久,无意摩梭的动作让手上的伤口再次疼痛。
那原本如玉般骨节分明的手,该用来举杯,射箭,骑马,执笔,眼下却处处布着暗红色的伤口,有些可怖。
梁恒知道,他的手,若不是阿婉细心照看,在满是灰尘又炎热的日子里,早该化脓发热,又哪能让他再骑马千里,回到鹤京。
这世界上,还存在有谁让梁恒不可再辜负的,唯有阿婉一人。
如果他今日放弃了去探究真相,那么阿婉在燕州以身犯险又是何必?
梁恒不能对不起梁恒,因为他不可以对不起阿婉。
想到这,梁恒捧起手,放在唇边,用柔软的唇肉一点点摩梭着那些伤口。
微弱的痛意并不能引起梁恒半分波动,他所心悦的,是阿婉心疼的。
再出大理寺,梁恒将那一炉香烟装了回去。马夫以为要回府,谁知半路上听见车内人吩咐道:“去宁王府。”
于是马车改道,前往宁王府。
多日不见兄长的梁安刚到宁王府外,便看见兄长从马车内下来。
他上前,皱眉问:“你这几日去哪里了?为何不来给娘亲请安?”
梁恒是没料到能遇到梁安,他暂时不想梁安会知道接下来的事情。
听完梁安的话,梁恒有些不着调:“梁安,你作为弟弟,不要多管兄长的事,懂不懂?”
见到梁恒不上道的模样,梁安板着一张脸:“···我从未见过有谁是向你这般为兄长的。”
“懒得和你计较,”梁恒先抬脚走了,撂下一句:“我去找娘亲,你别跟过来。”
梁安:······
宁王妃深居简出,梁恒去的时候,院里的仆妇说王妃还在祠堂抄佛书,要稍等片刻。
今日做了一堆事,可眼下,梁恒心中并没有再多的想法,他知道只要问一句话就好。
宁王妃的屋里摆设低调,梁恒一览,便知道这些陈设数年来都未有太多变化。
宁王妃是个顶顶念旧的人。
“恒儿,你前些日子哪里去了?”
妇人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仆妇搀扶着素衣的宁王妃进屋。
梁恒起身作礼,接过娘亲的手,将她带到上座。
“出了一趟鹤京。”
宁王妃神色一凝,问:“你为何出鹤京?”
不等梁恒回答,她接着说道:“圣君可知道这事?恒儿,你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出鹤京这事下次不要再有了。”
梁恒自十岁有了清楚的记忆来,便被宁王妃悉心照料,梁安有的他不会少,甚至他有的,梁安都未必有。
只有一次,就是梁恒十五岁,被圣君下旨封为宁王世子,给足了宁王府荣面,但梁恒却敏锐地感知到,娘亲并不开心。
府邸上下人欢欣鼓舞,宾客恭声祝贺时,只有妇人淡漠的眼神,在晕黄的暮色下是那样深刻,以至于梁恒第一次懂了什么叫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还是娘亲身体不适,那眼神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即使往后宁王妃还是待他很好,但梁恒还是清楚地看到了有一道鸿沟,在母子俩之间,愈来愈大,只是他也长大了,懂得什么叫体面。
“圣君也知道,今早我便进宫说与圣君了。”
梁恒宽慰了一句,才坐下说:“娘,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宁王妃听到梁恒这句话,看了眼周围的仆妇,示意她们都下去,又把门阖上。
“恒儿,你今日有些奇怪?到底什么事?难道你出鹤京发生了什么事?”
梁恒静默一瞬,不知道该怎么说。
充满感激的心情被经年的彷徨冲撞,两股焦灼将他刺痛,以致于素来能言善辩的人也混乱起来。
过了好一会,梁恒才抬眼看向宁王妃:“娘,你与太子妃,是本家对吗?”
提到太子妃,宁王妃神色怔愣,隐在衣袖中的手指掐入掌心,陷入皮肉。
“是。”
说完这句,宁王妃终于忍不住,她一把抓住梁恒的衣袖,咬了牙问:“恒儿,你到底要问什么?”
“燕州。”
梁恒吐出两个字。
宁王妃像是没反应过来,“什么?”
梁恒看着娘亲的脸,说:“这几日,我去了燕州,见到了梁将军。”
“轰”,如同佛像从莲花座坍塌,震响庙宇。
宁王妃嗫嚅着唇,一点点松开梁恒的袖子。
“你去燕州?你去燕州干什么!”
妇人几乎是红着眼说:“你不知道你爹爹他!”
说到这,她像是突然细听到梁恒刚刚那句,一下子失了声。
“你方才叫什么?梁将军?”
这三个字,让宁王妃彻底无力,她仿若置身在佛像坍塌的寺庙中,经年抄写的佛经飘向四野,化为灰烬,昭示着犯下的罪孽不可被宽恕。
“我知道我是谁,”梁恒不忍见到宁王妃这般模样,他道:“我本不该坐上这世子的位置,它属于梁安,属于你的孩子。”
“没错!”
宁王妃掩面,瘦削的肩颤抖着,从指缝中挤出藏不住的恨意:“就是你夺了安儿的位置!”
“你早该和你娘一起死在那个夜里,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活着!还偏偏被梁逸带回来?但凡,但凡你死在哪一步,都不可能夺走安儿的世子之位!”
宁王妃从掌心抬头,满脸痛楚与悔恨,她揪着衣襟道:“你娘身为本家女,身份高我一位就算了,她的儿子要做太子,要做圣君,就去做好了!为什么她死了还要让儿子抢我孩子的位置!?为什么?!”
“我只是希望我的安儿能成为他爹的骄傲。”
她是宗族卑贱的妾生子,只因太子妃需要有人为她在太子部下中打通一二,便被有幸选中,成了梁逸明媒正娶的妻。
那时候她是何等感激太子妃,将她从幽暗狭挤的院子里拉出去。哪怕她从未见过这位自幼娇生惯养,宠爱万千的女人。
太子妃的儿子做什么她不管,只要自己的孩子安安稳稳坐到他爹的位置便好。可是为什么,梁恒会突然出现,把为娘的一切期望全部夺走?!
当圣君颁旨封梁恒做世子时,宁王妃彻底恨上这个孩子,还有他身上的血脉。
她那时想,也许,这个孩子本应该早早死掉的。
想到这,宁王妃涕泪横流地看着梁恒,默默道:“恒儿,你为什么还活着?”
妇人声音困惑不解,梁恒垂眸一笑,将袖中帕子取出,放到案上。
他神色落寞,深邃的眼眸流淌出那年暮色般的恍然,轻声道:“托娘的福,我也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