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青耕视线四处环顾,左右逡巡,怎么看都没人。
他越来越烦躁,又“啧”了一声。
要不扯着嗓子喊一下?
应该不会把残体吓着。
宗青耕清了清嗓子,刚喊一声“代”字,顿住。
远远地,树下,两个人并肩而坐。
阳光也溺爱他们,倾数洒在他们身上。
宗青耕停下脚步,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他好耀眼。
好耀眼好耀眼。
……要是早年认真学语文就好了。
词穷的宗青耕只得站在原地,站在树荫下。凉风拂面。
这么远的地方,其实听不见任何内容,他听不见那两人在说什么,他们也听不到宗青耕刚刚的呼唤。
这样……很好。
这样,宗青耕此刻所有的话,没有人能听得见。
宗青耕闭上双眼。
他也有过中二的时候,那时候,他每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再也不喜欢阳光了”,成功夺得“厌氧哥”称号。
当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厌氧哥”这个称号有多么抽象,一脸嫌弃地甩掉,倏地僵在原地。
他好像,真的很难拥抱阳光了。
这些年,宗青耕一直在思索那个问题,可越想,越是没有出路,面前一片黑暗,愈来愈浓,涌上来。
他来到南方读书,这座城市,大风,多雨,偶尔的一次晴天相当值得珍惜。
宗青耕很珍惜晴天的日子,每至晴日,他一定会出去走走,这个习惯,在来到不缺晴天的君南山,依然保留着。
但,心中那个盘亘的问题,久久不散,迷雾仍在,形影不离。
当他不讨厌阳光了,却发现,他生活很少看到阳光了。
“宗青耕?”
宗青耕猝然睁开双眼。
是代当康。
远远地,宗青耕见他站起来,向自己走来,一步、一步。
“站在那里干嘛,来多久了,”代当康问,“怎么不直接过来。”
宗青耕几次张口,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一只手拉住他的袖子。
“你说话啊,小哑巴。”
说着,宗青耕被拉出阴影——
阳光迎面撞个满怀。
面前一片光亮,代当康居于正中,阳光是他的陪衬。
他一脸疑惑:“说话啊。”
宗青耕盯着他,盯着他,许久,久到习惯他视线的代当康都觉得奇怪,连声追问。
“哈。”
宗青耕突然一笑,很释然,很轻松。
代当康更懵了:“哈什么?”
“没什么,”宗青耕道,“我突然想明白一个问题而已。”
夕日欲颓。
宗青耕扶袁寓坐上马车,再次问:“真的不会摔吧?”
袁寓摇摇头。
南花朝帮三人打包好行李,系好马车的结,直起腰。
宗青耕四处环顾,问南花朝:“文乐呢,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不送送你?”
“不知道。”南花朝耸耸肩。
宗青耕撤步:“我去找他。”
“别了,”南花朝道,“我刚刚跟他说了重话,他不想见我很正常。”
宗青耕端详着他,没说话,最后只是“啧”了一声,撤回代当康旁边。
想明白后,代当康的存在感突然强烈起来,是以往的千百倍,宗青耕刚开始有些不适应,浑身蚂蚁行军过的难受。
“你在干嘛?”
宗青耕感受到代当康瞥了他一眼,他刚准备回答,代当康补完后半句:
“不会站了是吧,要我驼你吗?”
宗青耕:……
好吧,看来我还是要适应一下。
宗青耕准备回击,刚吸一口气,代当康戳戳他。
这口气直接堵在宗青耕喉咙里,他控制不住咳嗽不止。
“你今天好奇怪啊,”代当康说回正题,“袁寓叫你呢。”
宗青耕顾不上说话,快步走上前。
小小袁寓坐在马车上,有种少年将军的可爱感。
宗青耕浅浅一笑:“怎么了?”
袁寓向他招手。
宗青耕俯下/身:“说吧,哥哥在听。”
“哥哥,谢谢你。”袁寓声音很轻。
“这算什么,还是你很棒。”宗青耕也用差不多大的声音笑着回答。
“哥哥,你写的纸我带走了,可以吗?”
“拿走吧,这本来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宗青耕道:“追求梦想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但有别人帮助,你会轻松一点。”
袁寓问:“哥哥也受到过别人帮助吗?”
宗青耕声音温柔:“当然了,哥哥受过很多人的帮助。没有他们的帮助,哥哥不会是今天的自己的。”
袁寓点点头。
宗青耕等候片刻:“还有吗?”
袁寓顿了顿。
见她不打算说,宗青耕刚直起身,又被袁寓拉下来。
宗青耕丝毫不恼,配合地回到那个超级难受的姿势。
“哥哥,我,我不太爱说话,之前很少和你说过话,”袁寓道,“直到现在即将离开,我发现,我想和你说的话很多,不过来不及了。”
“没关系,”宗青耕道,“你可以写信,也可以回来看望我们。”
“下次回来,你一定是一代名医。”
袁寓幸福地笑起来。
“但是哥哥,我还有一句话想告诉你。”
“嗯?”宗青耕笑容灿烂。
袁寓贴近他的耳朵:
“虽然你是一个常常说奇怪话的哥哥,但我身边不止你一个人;而且,你是位好哥哥,和南花朝哥哥一样。”
“而且哥哥,”袁寓道,“你也能走出大山的!”
走出大山。
很久之前,深夜,袁寓和宗青耕坐在山头,欣赏着第86场流星雨,也可能是第87场,只有惦记的人记得场次。
这好像也是两人屈指可数的正常对话。
“袁寓,”宗青耕问,“想不想走出这片大山?”
袁寓沉默,半顷:“想。”
宗青耕抬头望天,流星璀璨,山头都明亮了。
“你觉得,”宗青耕问,“大山困住你了吗?”
袁寓一怔。
又是很久,她声音很细微:“是。”
是啊,每一个大山的孩子,肯定都有一个走出大山的梦,哪怕只是出去看看。
她问:“那大山困住你了吗?”
宗青耕笑着回答:“没有。”
“困住我的不是大山,是风。”
此刻,宗青耕和袁寓对视。
“风也困不住你的,”袁寓声音虽小,但无比坚定,“真的,你会走出来的。”
宗青耕满脸洋溢地回来,冲代当康一笑。
“这么高兴。”
“她和我说了好多话,好多呢,”宗青耕道,“我感觉我好幸福。”
“她今天也和我说了好多话。”代当康道。
“她和你说了什么?”宗青耕好奇道。
代当康刚张口,忽然,一阵疾风吹来!
代当康果断摁着宗青耕,两人同时背身。
宗青耕抬头,瞥见一双绚美的翅膀。
“是文乐。”代当康道。
那双翅膀以人眼难以捕捉到的速度冲上南花朝面前,张开,死死笼罩住他两人。
宗青耕代当康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须臾,风落,文乐收回翅膀,穿过人群,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内。
这两人啊。
“对了,”宗青耕问,“刚刚的话被风打断了,你想说什么来着?”
代当康敛目:“还是当作秘密吧。”
早些时候,袁寓得到结果,一出来就遇到候场的代当康。
两人来到后院的尽头。
“太棒了袁寓,”代当康情真意切,“恭喜你,功夫不负有心人。”
袁寓低头一笑。
“追梦成功!”代当康笑道,“你很厉害!”
袁寓笑着回答:“谢谢哥哥,哥哥你也很厉害。”
小孩子就是坦诚,能坦然接受一切夸奖。
可大人就不是这样的了。
代当康道:“我一点都不厉害的,袁寓,这次你很棒,你是全村的骄傲!”
袁寓道:“不能这么说,哥哥,你在你们那里一定也很厉害!”
代当康语塞,片刻,他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突然道:
“……在我们那个地方,有个东西,叫大学,我们需要读12年书,然后都去考这个。但是我没考好,所以我不厉害。”
袁寓反驳:“但是你做饭很好吃啊。”
“但是我长得一般,成绩不好,没有特长,也不积极。”
“但是你做饭好吃啊。”
“但是我前半生庸庸碌碌,后半生估计也是这个步调。”
“但是你做饭好吃啊。”
“我……”
代当康哭笑不得,几欲张口,最后,笑了起来。
“我们出发了!”
南花朝向各位招手。
宗青耕踮起脚回应,手扩成喇叭状:“一路顺风!”
“万事顺意!”
“平安喜乐!”
“知道了!”
就算是真正来到离别的那一刻,南花朝依然是笑着的。
事实上,他们都在笑,所有人都在笑,起码此刻,面对离开,他们都要坦然,都要体面。
至于离别之后带来的长久悲伤的钝痛……
那——之后再说吧。
“宗青耕!”
宗青耕回头:“怎么了!”
“书,那本书在发烫!”代当康捂着胸口,急忙道。
“怎么了怎么了,”宗青耕也急起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代当康摇头,“回去再看吧。”
宗青耕点点头。
三人向前走,向前,身影,渐渐融于夕阳中。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