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之前有过甜点制作的经验吗?”
白日梦甜品店,任沉木坐在粉色布艺沙发上,双手交握,金色框架环绕沙发作支撑,从左肩到右肩,他坦率直言:“工作经验没有,自己有尝试过几次。”
不过都惨烈失败——这种还是先藏着掖着。
面试官是门店经理张遇雨,今日一同来面试的一共五个人,除开任沉木还有三个女生一个男生,看着都才二十出头,很年轻,面试开始前几个人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任沉木从他们口中得知今日的面试官是个“冷面魔王”——
“我的妈啊!我昨晚求爹爹告奶奶就盼着面试官不是大魔王,这下死翘翘了!”一个栗色短发女生忽然惊叫。
“大魔王是谁?”
“张遇雨,对,就是那个一上任就辞退了八个员工的门店经理,我们有福了。”
“八个——?!”其中一个穿着纯色连衣裙的姑娘惊呼出声。
“嗯,据说她可严格了,稍不符她的要求你就,”短发女生抬手在脖子前左右比划。
“真这么严?”任沉木忍不住问。他原以为面试官是个温和的人,不然也不会选在单人待客室。
“你以为?不然这家连锁店怎么突然全都急招员工?”女生说着说着声音却变得越来越轻盈雀跃,“不过有一说一,张经理是真的厉害,自己也是一步步从小店员爬上去的,坐的今天这个位置谁敢说她闲话?
“只有说她苛刻的,没有说她错的。而且这个甜品店前几年还不叫这名儿,生意不太好都快倒闭了,张经理直接大刀阔斧改了名,当时没人支持,都觉得问题只出在品种数量和质量上,她直接拍板定案就改了,据说差点被炒了,不过。”
“不过?”一直没出声的男生问。
女生耸耸肩,摊开手:“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啊,红红火火一路畅销,啪啪打了那些老顽固的脸。”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因为——”女生冷笑,“我就是她打脸的老顽固生的娃。”
其他几人倒吸一口气,窃窃私语半天,得出一句“贵圈真乱”。
女生摆摆手,“唉唉唉”纠正话题,“我可不是什么间谍奸细关系户,我是相当支持张经理的!你们不知道我老爹被她打脸后有多搞笑,吹胡子瞪眼的,就这样我被扫地出门,荒野求生。”
不知谁来一句:“难怪你求爹爹求来了大魔王。”
画面骤然崩裂,彩漫变黑白。
穿连衣裙的女生又问:“你确定是她吗?没看错吧?我愿意在她的淫威下苟延残喘,但不是要还没残喘就直接被踢出局啊!”
求生女士淡淡开口,“八九不离十,我先看到她从侧门进去了。”
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默。
“这位......大哥?”一旁的男生朝任沉木问道,“你也来面试做甜点?”
任沉木觉得他奇怪,他们都在这儿聊了半天,他不是来面试的难道来开吐槽大会?
“嗯。”
男生估计也觉得问得冒昧,急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看您,嗯,这么成熟,感觉不像做甜品的,啊不!不是说你做不好,就是,呃,就是想问问,你怎么会来做这个?”
任沉木莫名烦闷,不太想回答,斟酌一会儿还是开口:“我——”
“第一位,任沉木。”助理在待客室门口唤道。
“来了。”
任沉木侧身向前走进,敢为人先做第一个直面大魔王的人,后面四个小羊羔行深深的注目礼。
店内是很梦幻的装修风,待客室也是浪漫温馨,若不是面前的女人桌上的标识牌是明晃晃“张遇雨”三个大字,任沉木绝对不会相信这个长着奶娃娃脸的萌妹子是令人闻风丧胆大魔王。
张遇雨挽着精致的丸子头,发丝整洁收拢,露出光洁的额头,几缕碎发自然垂落,此外没有一丝炸毛或浮发,月眉杏眼鹅蛋脸,两颊还带点婴儿肥,白色衬衫纽扣一丝不苟系到最上方,抬眸发问和低首记录间从容不迫,丰神如玉。
张遇雨又问了几个常规问题,比如“为什么想加入我们甜品店”“说一下你对制作甜品的见解”“薪资要求”“能否接受倒班或周末、节假日工作”等,任沉木答地中规中矩。
张遇雨笔尖在纸上点了点,抬头看着任沉木,“假大空的话谁都会说,我们不来这些虚的了,直接说吧,你有什么优势,让我一定选择你?”
杏眼大多圆润有亲和力,然而她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专注的审视,让人不自觉绷紧了神经。
任沉木心里没底,又□□道反正已经失败那么多次了,不差这一次,况且——他稳住心绪,双目有神地直视,声音不卑不亢:“我拿刀很稳,有一些设计能力,学习天赋尚可,尽管现在不太擅长制作甜品,但日后经过学习,我相信自己能为本店带来更多有竞争力的新品。”
况且,他还要抓住最亮眼的东西啊。
张遇雨覃思片刻,任沉木心跳渐渐加速,像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重地敲鼓,是壮气鼓,还是退堂鼓?他没有收回目光,在胸膛的起伏间坚定选择,等待答案。
“小刘,带任先生去烘焙室等我。”张遇雨抬手,唤来助理道。她对任沉木投以面试时段来的第一个笑,非常非常浅,几乎看不见,
“那你试试吧。”
“真的吗?!太感谢您了!”
闵莜被巨大的惊喜砸中,愣愣地缓不过神。
“别谢我,谢祝导吧,他可是力排众议保下了你。”潘诚脸上仍旧挂着那点高深莫测的笑,所有潜台词都藏在堆砌起的法令纹里。
闵莜还没来得及向祝晨风道谢,后者就已经朝他摆摆手,呵呵两声笑,亲和道:“谢就不必了,好好干,我可是跟那些个编剧副导几圈人都夸下海口了,闵莜这孩子我看好,绝对大有出息!人才就是要给他机会嘛!还让他们小心着后生可畏呢,你可千万别打我的脸哈。”
他说完,摸着肚子哈哈而笑,关怀赞赏的目光落在闵莜身上,就像一个牵着孩子跨过门槛的长辈。
闵莜心潮涌动,他今天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没想到祝晨风肯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不仅同意他参与选角,还直接将他纳入编剧,不禁万分感动道:“您放心,我一定不负您所望!”
祝晨风浅笑点点头,朝周围几人开了眼,交换目光,又朝向闵莜道:“那就这样定了。事不宜迟,今日就可以先进行选角,早日定好早开机!”他停了停,又温声问闵莜,“小莜今天有其他事吗?”
“啊,没有。”闵莜还没反应过来。
“行,那现在就去吧。”
祝晨风的助理在前带路,一群人浩浩汤汤走在前,闵莜步子时快时慢跟在后面,潘诚不参与这些,也走在后边,挨着闵莜时又邹起笑,轻声说了句“恭喜”,在拐角转身离开。分明很友好,却令闵莜抵触,他看着前面一排人,不禁想——
拍电影都这么快的吗?
方助理将他们带到选角工作室,推开门示意里面请。
一眼望去,男男女女早已满屋落座,大概有三十来人,见人来了纷纷起身问好。
“好好,都坐吧。”祝晨风抬手回应,“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剧组的新编剧,闵莜闵编,咱们这次剧本的底稿就是他撰写的。”他侧头示意闵莜上前,“来小莜,跟大家认识一下。”
闵莜不是个内向扭捏的人,但现在处在这样一个聚光中心多多少少有些局促,祝晨风的话让他觉得很刻意,却也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他笑笑,上前一步:“大家好,我是闵莜。”
备选演员们冲他微笑,有几个向他问好,“闵编好。”
祝晨风一合掌,“行,剧本大家先前已经研读过了,我们就废话不多说,直接开始吧!”他四周望一圈,看到桃木桌右上角的姑娘,食指一指,“就按安排的顺序,从小许开始,让服化组和灯光师、置景组准备好。”
“小莜,这边。”祝晨风带着闵莜穿过室内廊道,绕过白玉浮雕的屏风,伸手按下墙上的开关,电动伸缩门开始无声向外推展,这扇门是隔音玻璃制的,闵莜亦步亦趋跟在祝晨风后边,他看着那道恍若无实质的门慢慢关闭,透明的材质让外面的场景依旧清晰,声音却越发悠远低微,直至什么也听不见。
这好像耳鸣产生前的预警。闵莜一动不动。
“小莜,小莜?闵莜!”祝晨风坐在椅子上喊。
“在的祝导。”闵莜猛然回神。
祝晨风点点身旁的椅子,说:“过来坐,副导和制片人一会儿到。”
闵莜走到祝晨风身旁的椅子,坐下,这才发现面前的并没有侧面延伸来的墙体,而被打通了,是很大一片布景台,工作人员在周围忙着些什么。
“这后边和休息室是相通的,等会儿他们换好妆造会从左侧进,你有相中的可以示意他从右侧下台进候选室,不满意的从左侧回房出局,候选的人根据我们几个的打分剔除两极分化的人,留下的人进行第二轮,依次往后直到选出最合适的......”祝晨风说。
闵莜愣神地听着,脑子里迷惘地觉得,现在发生的事情全都太奇怪了——刚签合同就选角、事先安排好的顺序、选秀一样的竞争规则——就好像这不是在选角,而是已经定好了结局的剧本,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是演员,按部就班地走完所有流程,颇有赶鸭子上架的趋势,还很怕鸭子烤熟了还飞了。
聚光灯骤然亮起,四处扫射一圈,定格布景台中央。
闵莜抬手挡眼,再睁眼时台上已经站着一男一女,背景是装潢豪奢的客厅图,台上摆着立式灯具和一组欧式沙发。闵莜想起来了,这个场景是剧本中男女主冲突爆发最激烈的一次,已经接近故事后半段了——男主方隅通过自身努力奋斗终于实现阶级跨越,却仍旧与本就处于这一阶级的女主李江月存在观念冲突,二人一同创建的公司发展遇到瓶颈期,方隅认为应该加强公司福利制度招揽更多人才扩大规模,李江月却认为应该适当裁员提高精尖人才工资提高竞争力,二人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吵到后面甚至演化为了方隅认为李江月太资本主义,冷血无情,李江月觉得方隅看不清形势,自大虚伪——闵莜抽回思绪,缓慢眨了下眼。
副导赵蓝和制片人何一钲落座,祝晨风说了句开始,台上两人开始试镜表演。
这个片段的关键点不在于演出冲突——这只是最浅层的——重点是引发思考,客观来讲两个人都没错,不过是成长环境不同导致思维方式不同,电影的成功绝不局限于某一群体的共鸣,而是不同人群间思想的相连,以及个人与集体、社会之间的利益相击。
价值表现是终极追求,这场对手戏的另一个难点是情感拉扯,人的情感往往在迸发时逆向涌现,就像在这里,两人由冷静交流辩驳发展到歇斯底里恶语相向,这个转变要在五分钟内完成,不仅情绪转换和演技要到位,还要展现出两人间因为冲突引发的不理解、不赞同下饱含爱意的痛苦——他们是恋人啊,没有人会因为陌生人的不理解而失控的——不断进攻也是一种靠近,恶语掩埋的爱语,傲慢夹杂的祈求,背身回望的眼神......
“谢谢。”
第一组结束,闵莜微皱着眉,抿唇淡笑向左侧抬了下手。
赵蓝在旁边偏头小声道:“一组两个人是分开评选的,小莜你淘汰的是哪个?”
闵莜没什么情绪地回答:“两个。”
赵蓝一怔,略显尴尬地点了下头,也朝左侧门抬了下手。
助理依次通知后面的组合,闵莜坐到后面感觉屁股下长刺,怎么都不舒坦,就想早早走人,他真觉得被耍了!来参选的人参差不齐他还能理解,全都这么......差劲!退一万步去看,好多连外貌都不过关,不是他以貌取人,而是剧本里李江月作为一个千金大小姐,外在形象就是高挑的大美人,参选的人没什么外貌亮点也就罢了,全是160以下的算怎么个事?!搞来搞去只能矮个子里拔高个选了两组——男主参选人数较少,暂定的就是涂宣,女主候选的有一个杨盈,一个杜微薇。
第十二组登场。
这组女生一登场,闵莜大脑宕机两秒,迅速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事儿了,他看了眼周围面不改色一脸正经的人,突然很想拿椅子砸死他们——难怪这么着急签合同,难怪这么着急选角,难怪来的人都平平无奇,合着搁这儿玩绿叶衬鲜花呢!
一群老谋深算的狐狸,揣着明白装糊涂,拿他当日本人整啊!
可是现在合同已经签了,反悔就要赔违约金,闵莜心里发恨,真是哑巴吃黄连,罢了,先看看这朵“鲜花”到底如何,值得这么多人捧她,要是不行......
闵莜心一横,管他三七二十一,卖了自个儿也不能卖孩子!
这女生搭档的是涂宣,这再次印证了闵莜心中猜想,他边看表演边装作漫不经心地小声问祝晨风:“祝导,这女生什么来头?”
其他参选者都有资料卡,就她没有。
祝晨风眼底聚拢笑意,十拿九稳的事情他也不藏着掖着了,说:“你有福了,这是方纶集团千金,宋姮珈,这可是她拿来出道的第一部作品,攀上她这高枝,你以后都不用愁了。”
闵莜看着台上的女生,外形上确实相当符合李江月的形象,美丽坚韧,杀伐果决,演技也不错,吐字清晰、情绪到位,和涂宣搭档很有感染力。
“好电影不是钱砸出来的。”闵莜忽然开口,不咸不淡。
“你的心里只有钱!股份!利益!你根本不考虑别人的生死,拿所有人当垫脚石!”台上的“方隅”刚好演到这句。
祝晨风收了笑,长叹一口气:“没有钱是出不了好电影的。”
“你不自私,你不在意钱,那你怎么还这么不择手段往上爬啊!你怎么不继续混吃等死当你的苦行僧,你赖在这儿算什么?”“李江月”冷声回击。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祝晨风这时转过头,逆着光掩盖表情,他的声音似乎和台上的“李江月”一起,从远处凄寒地传来。
“受不了,你可以离开。”
只要你有承担代价的资本。
闵莜浑身发寒,不自觉地隐隐颤抖,他尽力平复情绪,让自己不带任何有色眼镜去看宋姮珈是否适合。坦率而言,宋姮珈相当符合李江月的表层形象,能吸引观众目光,触发一定思考,却也仅此而已了,她的傲气是属于宋姮珈的傲气,是方纶集团的傲气,却没有李江月深层形象的柔情,江月可以高挂苍穹,也可以为黑夜的行人照亮前路。
“受不了,你可以离开。”
——这是给出台阶的暗语,不是步步紧逼的威胁。
祝晨风敲击两下桌子,说:“到你作出选择了,闵编。”他将最后两个字念的意味深长。
“你这么做,其他陪跑的人知道吗?”闵莜沉声道。
“他们甘之如饴呢。”祝晨风语调带着些微嘲弄,转瞬又无奈地继续道,“况且这是公司安排,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这是我教你的第二课,认清现实。小莜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真的很喜欢你,你自己说的,一定不负我所望,嗯?”
他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就像第一次见面闵莜对他做的那样。
闵莜深深地看他一眼,毫不客气地起身,大声道:“我放弃出售版权,我——”
“你疯了!”何一钲猛地拉下闵莜,厉声道,“你在干什么?!”
闵莜推开他,忍无可忍地骂出来:“我呸!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老子不伺候了!”他再次站起身,大步走上台,空旷的室内回荡他坚决清澈的声音,“今天所有的备选者都不用准备了,要我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这种人去拍,不好意思,做不到!
“我告诉你们,违约就违约,赔就赔!少在钱跟前跪久了就觉得人人都那么窝囊,老子不稀罕!”
他缓了口气,转身对门后探出头的无名小演员道:“很抱歉耽误了大家时间。”
宋姮珈抱胸,做着精致美甲的手指一下下轻敲手臂,寒声道:“你就是闵莜?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我想你应该去问祝导。”闵莜说完就大步流星往外走,路过祝晨风时飞快说了句,“这是您教我的第一课,不屈不挠。”
赵蓝一边拉着闵莜一边朝祝晨风呼喊,“这,晨风你赶紧劝劝啊,年轻人火气旺,多劝导劝导......”
“让他走。”
祝晨风坐在椅子上,仰头靠上椅背,半阖眼神色晦暗不明。
闵莜走到屏风处,刚想按开关就听见屏风后面传来一道亮丽的女声。
“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