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母恢复得比预期快许多,很快就可以下地行走。
她不太习惯长时间卧床,起初只是借着“活动筋骨”为名,每天在病区走几圈。后来听说许栖的办公室就在医务科那层,又想着女儿工作忙碌,或许也不会主动带她参观,于是索性自己安排了一趟“巡视”。
但她并未第一时间去找许栖。
而是让护工将轮椅,转向神经外科主任的办公室。
“先去看看你们沈主任。”她语气平平,但眼中那点试探意味,并未完全藏住。
沈栎的办公室位于神经外科一侧最安静的角落,落地窗朝南,采光极好。门一推开,阳光就铺满了一地,地毯上的纹理被照得明明白白。墙上几面锦旗一字排开,金字红底,在阳光下显得扎眼又体面。
最中间那面,日期最新,也是锦旗里最大的一块,上面写着八个字,“妙手回春,医德双馨”,看落款是一位姓赵的企业家所赠。
桌后,沈栎正翻着几份病例资料,听见门响,抬起头来。一眼看见轮椅上的许母,他动作轻顿,随即站起,步伐沉稳地走到她面前。
“阿姨。”他嗓音温润,低而礼貌,“您怎么上来了?”
“我这人一向不爱躺床上。”许母扫了他一眼,神情却不算轻松,“听说你在这儿,正好顺道看看你。”
沈栎没正面接话,只是微笑着,礼貌接过护工手中的轮椅扶手,示意对方可以暂时退到门外。他将轮椅缓缓推进屋内,动作不疾不徐,在窗边停下,转了个角度,好让她正好坐在阳光下。
“这里晒太阳不错。”许母微微仰头,目光却不落在窗外,“你这办公室挺讲究的,落地窗和沙发、茶几都很气派。你刚回国不久,这待遇算拔尖的吧?”
沈栎垂眼倒水,唇角微弯,却不附和:“都是医院安排,地方是旧主任空出来的。我回来得巧。”
他把杯子递给她,手指未触碰杯口,动作稳而不僭越。
“回来得巧。”许母咀嚼着这句话,半晌才笑,“我总觉得你眼熟。后来才想起来,你是许栖小时候的班长。你们小初高都在一个学校,我开家长会的时候,几次都是你接待。记得你那时候,成绩就很好。”
她话锋一转,“那时候听人说,你家挺有来头的。后来突然没了动静,我还以为你出国不回来了。”
沈栎笑了笑,神情没什么起伏:“后来家里确实出了一些事,我母亲体不好,我便陪她去了国外。现在她身体恢复了,我也就回来了。”
许母看着他,目光带着些许打量:“家里现在……还在做原来的生意吗?”
“不做了。”他语气平稳,“家里的公司早就处理清了。我这几年专心做医生,暂时也没打算再涉足其他。”
许母的指尖轻轻在杯身敲了敲,像是随意,实则在敲打节奏:“你和许栖……只是同学?”
沈栎没有犹豫,落座在她对面的小沙发上,双手交叠,语气一如既往沉静:“我在追她。”
那句话说得不重,却干净利落,毫不闪躲。
许母眉梢微动:“你倒是直接。”
“没必要遮掩。”沈栎抬眸看她,神情温和,眼神却沉静,“我喜欢她,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是以前有些原因,没能开口,现在想认真对待。”
许母凝着他,像是在看一块久未打磨的玉,温润外表下是否藏着裂纹。可他神情稳静,像一杯沉了温度的水,看似不起波澜,骨子里却有自己的重量。
她又问:“你条件不差,性子也沉得住气,怎么偏偏看上她?许栖这孩子,从小脾气就不讨人喜欢,拎不清,主意还大,光是性格你就得吃不少苦头。”
沈栎轻声答:“她善良,性格也好,对人有底线,对自己也有要求。我喜欢她,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只是我,太多人都喜欢许栖,她很好,非常好。”
许母语气忽然慢了些:“她不太听人话,有时候也拎不清,你能管得住她?”
沈栎目光微顿,嗓音不急不缓:“我从没想去‘管’她。许栖不是需要被人驯服,我也不想做那个角色。”
他看着许母,眉眼清朗:“我只是想陪着她。”
空气里安静得近乎凝固。
许母哼了一声,似笑非笑:“说得倒是好听。”
沈栎不辩,眉目依旧温和:“阿姨若是担心我不靠谱,可以慢慢看。”
她一时间倒真接不下去,只得轻飘飘道:“你倒是会说话。”话锋却随即一转,“可你知道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许栖和陈驰在一起很久,你这样插足别人感情,不算好事吧?”
沈栎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望着她,沉静的眼神里藏着微光。数秒后,他忽而轻轻一笑,唇角一挑,笑意淡得近乎无痕:“据我所知,您还在安排许栖相亲。”
一句话,让许母脸色微变,眼神顿时锋利起来。
沈栎没给她反应的空隙,嗓音沉静继续落下:“您也没必要替陈驰打抱不平。据我所知,您也不是特别满意陈驰。在以前,您一度想拆散他和许栖。”
他顿了顿,言辞温和,却不失锋芒:“等到许栖真的想和陈驰分手了,您又不同意。看上去像是在维护感情,实际上,只是不接受她自己做的决定。”
室内气压倏地低了下来。
许母冷冷盯着他,眼底浮出明显的怒意。
沈栎却没有回避,也没有压迫,只是静静看着她,语气平和中透着一丝锋利:“您之所以现在支持陈驰,不是因为他有多合适,而是因为——他不再是许栖自己的选择,而是变成了您认可的选项。”
这一句,像慢刀子划过心口,没有鲜血,却逼得人无法不疼。
许母面色渐冷,唇角微抿。
沈栎又慢慢补了一句,语气仍轻:“您只是习惯性地与她对着来。她顺从,您觉得没问题;她一旦有了自己的主意,您就觉得她错了,开始反驳她。”
沉默在这句话之后像一张厚毯,牢牢压在两人之间。
良久,许母冷声开口,几乎咬字:“你真是没大没小。我是她妈,没人比我更爱她,更知道什么对她好。”
沈栎声音如常:“我从未质疑过您对她的爱。”
他微微前倾一些,嗓音低沉,语气一转,却不失清晰与分寸:“但我也爱她。”
他说得不快,却带着极强的坚定,“我不是来争位置的,更不想取代谁。我只希望,有机会站在她身边,在她需要的时候,成为第一个她想到的人。”
话落,许母怔了几秒,冷意虽仍在眼底,却已经无法像先前那样利落地反驳。
“她性子倔,也犟。”她低声道,像是自言自语,“从小就不服管。”
沈栎眼神柔了些,声音也跟着缓下来:“我知道。但正因为如此,她才让人心疼,也更值得人尊重。”
许母没有回应,只是缓缓转头,看向窗外。
阳光斜斜照入办公室,落地窗外是医院那棵老梧桐,枝影在白墙上晃出一层斑驳。光线落在她脸上,细纹和疲惫无处遁形。
沉默良久,她终于轻声道:“我说不过你。”
沈栎轻轻一笑,不争不让:“您也不需要说服我。”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仿佛还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开口。
“你倒是沉得住气。”她淡声说。
沈栎目光温和,语气从容:“医生嘛,耐心是基本功。”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轻微的推门声,一个护士匆忙走进来,带着明显的慌张和焦虑:“沈主任,患者丁卓诚忽然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我们已经采取了紧急处理,但病情持续加重,他现在意识模糊、呼吸困难,恐怕撑不了太久!”
沈栎的眉头微微一跳。
“我知道了,马上到。”他简洁地回应了一句,声音平稳而冷静。
他说完,又转头看许母一眼,眉眼间仍是那份有礼有分寸的稳重:“抱歉,阿姨,我得去看看病人,改天再聊。”
他走得干脆,背影沉静而利落。
许母咬了咬牙,对护工道:“推我过去看看。”
她不是去凑热闹的,她是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有多少底气,又有多少本事。
这几天在神经外科的病区四处转,她知道一些情况,也听说了那个VIP区的患者丁卓诚。
丁卓诚是一位五十几岁的男性患者,初步诊断为,脑部动脉瘤引发的蛛网膜下腔出血,病情复杂且罕见,数月前就已经出现了神经功能的严重障碍。
此前,他在京市著名的天坛医院医治,动过几次介入,效果甚微,脑出血还在继续。天坛那边评估的手术成功率,只有20%,换句话说,命是悬着的。
恰在此时,他的主治医生,推荐了沈栎的名字。
沈栎一年前发表在《Neurosurgery》上的论文,在国际上首次提出了一种全新的微创术式,专门针对该类高风险动脉瘤病例,该术式能在尽可能减少创伤的同时,提高手术精准度,降低并发症发生率。天坛医院原本也是准备采用这种新术式,对丁卓成进行医治。
现在沈栎回国,由他本人亲自操刀,手术成功率或有提高。
于是丁卓成,坐飞机来到江临。
消息传来时,江临医院炸开了锅。有人骂天坛医院不地道,把“炸药包”丢过来。他们天坛是全国神外排名第一的金字招牌,尚且评估只有20%的成功率,换作江临呢?连5%都未必敢打包票!
医院高层本意是拒收,怕出事、怕丢人、怕惹祸。但最后,是沈栎拍板。
那天,在行政办公楼三楼的会议室里,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语气平静得仿佛不是面对一场高风险手术,而只是汇报一例常规病例:“麻烦诸位,对我有点信心。”
一时间,空气像是凝住了。
会场沉寂,有人惊讶,有人冷笑,也有人在沉默里交换着复杂的眼神。
这所医院里,有太多等着看他笑话的人。
沈栎——太年轻了。年轻到不合常理,年轻到让人嫉妒。他空降来江临,直接担任神经外科专家组主任,评上正高职称,主导国家级科研课题,还有独立团队、专属实验室。按理说,这是许多医生奋斗一辈子也不一定够得着的位置。
可沈栎年纪轻轻,刚回国就全数具备。
在神外这片向来被称为“外科之巅”的领域,他简直像是踩着云梯走上来的。
外人未必知晓,但许母这个患者经过调查也了解到,神经外科从不是谁能轻松站稳脚跟的地方。这里看重的不只是才华和资历,更是“生死门”前的实战经验。无数人一辈子都在做主刀医生的副手,就为了哪一天能站到术台中央。
可沈栎,却直接跨越了那条线。
外科系统内的不满和暗流,自然也不难想象。本院老资格的医生憋着怨气,外院派系的人更是咬牙切齿。
前者觉得他太年轻,来得太快,抢了他们的晋升机会。后者觉得他是个外来者,抢了他们本该属于自己医院的资源和学术话语权。年轻护士们虽嘴上不说,但背后跟风的议论不断。
“他到底有几台真正的大型手术经验啊?”
“光靠几篇论文,真能在临床上顶用?那些论文的数据,该不会是不正当剽窃的吧?”
“说到底,不就是天坛医院不要,才让他来我们这里捡个‘主任’名头吗?”
“项目带头人?科研方向负责人?呵,先把临床经验补齐再说吧。”
而当丁卓诚的病例被公示,整个科室都在等。等沈栎怎么接,怎么破,怎么摔个大跟头!
有人甚至暗中打赌:他是会在术前退缩,还是术后被全系统吊打?
毕竟,连天坛专家都说,这例手术“难如登天”。
如今事态的发展,果然也如所有人猜测的那样发展了——
病人突发急症。
哪怕已经做过多次介入处理,病人的脑部仍在大面积出血,动脉破裂处状况恶化,预后几近判死刑。
沈栎赶到病房时,病人已经陷入重度昏迷。
四肢剧烈抽搐,额角冷汗涔涔,口中不断涌出白沫,呼吸断断续续,心电监护仪的波动如一根即将崩断的细弦,刺耳的警报声几乎震得人耳膜发麻。
ICU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