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周末出门吗?跟朋友们聚会吗?”心理医生坐在屏幕前,拿着手上的iPad和无线笔记录着龙玛茵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龙玛茵的眼神利如冰锥,犀利而直白地盯着对方,像是一只弓着腰,盯着老鼠的猫,时刻准备纵身一跃。
听到这个问题,她本能地翘起了右嘴角,左半边脸一动不动,好像她的面部肌肉完全不听使唤。
巧了,这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正好是吴索夫大大方方用来做证件照的表情,也是吴索夫夜半私语,不顾龙玛茵意愿发送给龙玛茵的私照表情。
如今龙玛茵也将这幅面容印到脑子里,不可为不讽刺。
和恶龙搏斗的少女,如今的面容,也挂上恶龙之笑?
“出门?聚会?”龙玛茵觉得这些问题无比可笑:“出门干什么?撞见吴索夫,给吴索夫递刀子,让他方便控诉我跟踪尾随他,好让他向法院申请我侵犯他隐私的人生限制令吗?”
“那你可以找朋友做点自己开心的事啊?你喜欢购物吗?”心理医生提醒她。
“做什么开心的事?听她们抱怨她们的职场吗?还是把我自己这个情况跟她们诉苦,让外人看我的笑话?你知不知道,任何人的交往,本质就是利益的交换;如果我混得不好,根本不会换来同情和支持,而是换来我们这段友谊视同鸡肋,逐渐远离的结果?既然知道会如此,为什么还要忍不住自己的嘴,让别人知道我的没用呢?”龙玛茵想起了自己往日目睹见证的种种,轻轻摇了摇头:“何况出门聚会社交,是要用钱的,尤其是在本地购物。你知道吗?我存的钱是我的救命钱,养老钱,买房钱,今天为了开心花完了,明天还要用多少精力和血泪去争取?你知不知道,严重的经济压力如果被银行知道了,是要被作为呈堂证供,用来在法院指证我居心不良,为钱所迫才诬告吴索夫?”
“怎么会有这种事?你想得太多了;不管你有没有钱,你都能去告吴索夫啊。”心理医生似乎完全不相信这些话。
“跟你说话,我他妈的真是太累了;这些理由就是我亲眼见过的,别的公司反驳他人指控的诉状上明明白白写的理由:诬告偿债!最后原告遗憾撤案,就是被这个证据打倒。我哪怕是个傻子,我也不会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大花特花,明知道自己有可能会被挤出去,还不给自己留些棺材本吧?”龙玛茵已经被这个愚蠢的心理医生气得两眼发懵。
“那你跟你的家人亲戚说啊,他们会耐心听你的,他们说不定还会帮你一起骂骂吴索夫,给你出出气,你也会得到疗愈。”心理医生见龙玛茵似乎是有备而来,换了一个角度。
“你有亲戚吗?你知道自己的隐私痛苦,变成只有血缘没有情感链接的亲戚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消遣,是什么感受吗?现在如果你跟在国内的人说,你是为了留在外面才经历这些痛苦,别人只会笑着骂你活该,谁让你犯贱非要往外跑,显得自己能耐,根本就不会同情和支持你。你给我提这个建议,是想让我成为别人发泄自己对现状不满的人肉靶子吗,让他们也开开心心地晚上睡觉前,还可以拍拍胸脯,感激自己当时对自己的,不离家之恩?”龙玛茵说出这些的同时,看着屏幕上的心理医生,心中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你要永远记得,你有选择;你可以放弃这份工作,你可以回家,你可以从新开始。你不必跟吴索夫一直缠斗。”心理医生放下了笔。她知道,眼前泪花在眼眶里打转的龙玛茵,一时半会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是啊,我当然可以放弃;可如果我早就是个容易放弃的人,我的家人根本就不会花这么多钱让我到这里,建立属于我自己的人生,探索这么多可能!我也不可能成为千万分之一的优胜者,顺利进入这个银行,获得这些经历。如果放弃也是选择,我宁可没有选择!如果放弃是光荣的,请你帮我,把吴索夫逼到滚蛋,逼到放弃!”龙玛茵再也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灼热,她甚至注意不到自己反复抓挠自己红肿的脖子。
偶发的神经性皮炎在她焦虑的时候折磨着她,结成一块一块干燥的疹子,日积月累地在她的锁骨和肩头聚起。
如果她可以认输滚回家,吴索夫也可以认输滚回家。
凭什么退的人是龙玛茵?
她进这一步多难啊,她为什么要退?
“我不管吴索夫的事,我只关心你的事;你现在极度高敏感,让你异常容易觉察周围的变化,并且有控制不住的负面联想,是不是?”心理医生目睹了龙玛茵突发的癫狂,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在iPad上奋笔疾书。
“不是联想过于负面,而是周围的变化过于负面;如果我听起来负面,那是因为我经历的这些事情,本来就恶臭不可闻,不是因为我带了只看负面的有色眼镜!换做你,你难道能觉得正面?”龙玛茵的逻辑思维又摇旗呐喊起来——她最听不得逻辑谬误,尤其是具有诱导性质的对话。
“你想自杀自残,或者想伤害/杀害别人吗?”心理医生注意到龙玛茵因愤怒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她很久没有修建的刘海,正被她一股脑地往耳边梳拢。
“我哪有力气去杀伤别人?我觉得我就是人间的渣滓,被银行抛弃的垃圾,吴索夫的脚垫,全公司的奴隶。只要别人知道我需要身份,我就得无休止地放弃和让渡我应有的劳动者权利,直到病,直到死,直到熬成一具干尸,我也得完成他们对我的一切需求。我不配活着,我不配活着,我不配活着!”龙玛茵一边说,一边失神地环顾着巴掌大的公寓。
周围墙体是白色的,像是刚搬来时那般清明整洁。
对她来说,以前这只是个睡觉的地方;现在对她来说,公寓就是堡垒城池。这方方正正的白墙,把她围起来,挡住深不见底的幽渊,和无色无形,却时时萦绕在她耳边心头的,赦免期。
两个月。
一旦她失去工作,从银行走出去,她就只有两个月的时间,来找到延续身份的办法。
一旦超出赦免期非法滞留,变成黑户,她极大可能再也无法名正言顺地走上普通人获取身份的道路。
那她这大半辈子的努力和沉没的金钱成本,就像冤魂厉鬼一样,能化作他人的嘲讽和父母的幽怨,把她裹挟致死。
吃不起饭,住不起房,很多时候都抵不过,丢不起人。
难怪阮玲玉死前,会说一句,人言可畏。
“你想要的联邦家庭医疗病假,我可以帮你申请。”心理医生现在算是看明白了,龙玛茵真正的心理危险程度:她对别人不是威胁,但随时有可能撑不下去,了结自己。“但是我要观察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试试去找主治医师看看,需不需要药物辅助;同时我们要增加治疗频率,你本来想每周治疗一次,我希望你能做到每周两到三次。”
药物辅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