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棠对那背影无奈摇头,取出一方素白手帕,蹲下身来,这才瞧清,瑶欢姣好的面容,尘土沾了泪水,划出几道灰痕。纪棠心下一叹,手腕微转,指尖凝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白光,正要施法将瑶欢扶回屋内,谁知才运起两成法力,额间便沁出细密汗珠,胸口亦是一阵闷痛。那白光闪了闪,便如风中残烛般熄灭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在幻梦浮生中受伤甚重,虽侥幸捡回一命,到底仙元受损,一时片刻也不能像从前那般运使自如。
“玄……”唤声未出,忽觉怀中女子微微轻颤,低头看去,瑶欢已缓缓睁开双眼,双眸虽布满血丝,却已恢复几分清明。
纪棠暗自松了口气,唇角不觉漾起一丝浅笑,柔声道:“醒了?”
瑶欢怔怔望着她,鼻尖一酸,猛然埋首于她怀中,哽咽道:“他……他不要我了……”泪水浸湿了纪棠前襟,那声音哽咽得厉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
纪棠轻抚她单薄的背脊,叹道:“我事前就同你说了,感情一事,最讲究水到渠成,急不得的。既是真心爱慕,更该等上一等,经历一些事情,待彼此心意明晰,方能长久……”
“呵!”一声嗤笑传来,玄钰转过身来,指尖虚点纪棠,嬉笑道:“主上倒是会讲道理,可你自己呢?当初对那人,可曾想过徐徐图之?可曾后悔过半分?”
此言一出,纪棠心头顿时一涩。当局者迷,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又如何能苛责瑶欢?她垂眸见瑶欢双肩微颤,愈发怜惜,手指顺着她的手臂滑下,轻轻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纪棠自认为绝没有使用几分力气,谁知才一触碰,瑶欢便闷哼一声,细细的长眉也蹙了起来。纪棠心头一紧,似有所觉,当即扣住她的手腕:“让我看看。”
瑶欢下意识地往回缩手,却被纪棠牢牢扣住。她本就醉意未消,又兼心中委屈,挣扎几下,终究半推半就地松开了五指。只见那白皙的掌心上,赫然几道血痕,已然干涸凝结。
纪棠的指尖如羽毛般轻抚过那些伤痕,声音沉了下来:“他弄的?”
瑶欢眼眶一热,泪珠滚落,灰尘尘的脸颊伤被冲出两道白痕,显出原本的颜色,本就狼狈的面容更添几分凄楚。
一旁的玄钰却毫无怜惜之色。她从未尝过情爱滋味,自然不懂何为物伤其类,方才被纪棠用瑶欢的身份压了一头,此刻见这情形,反倒笑得更欢:“凉迟不过是寥寥山一个小小弟子,瑶欢仙君怎么连他也奈何不得?”
纪棠眸中寒光一闪,翻掌便欲凝力击去,谁知仙力方动,体内气息骤然紊乱,脸色霎时白了几分。
玄钰见状,笑意顿敛,难得正色道:“主上,你……”
纪棠摆手,强压翻涌的气血,淡淡道:“无妨。”随即盘膝调息。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面上才恢复了些血色。
恰在此时,一道青影掠至,碧灵自雾霭中现身,递上一只青玉小瓶。纪棠接过,倒出两粒提神丹,正欲吩咐碧灵取茶送服,却见瑶欢一把夺过丹药,随手抄起半壶残酒,仰首便吞了下去。
玄钰见状,抚掌笑道:“这可真是本末倒置!提神丹本是解酒之用,如今却以酒送服,看来闷葫芦又得跑一趟药王那儿了。”
碧灵闻言,信以为真,挠了挠头,搓着手为难地看向纪棠,支吾道:“主上……这回我实在不能去了。”
玄钰眉梢一挑,上前搭住他的肩膀,笑吟吟道:“你不去,要谁去?才几步路就嫌累了?”
碧灵擦了擦额上汗珠,低声道:“上回主上取药时……顺手带走了药王几株灵草,药王虽没说什么,可他门下那些小童却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玄钰眼睛一亮,瞟了纪棠一眼,双臂抱胸笑道:“他们又编排主上什么了?”
碧灵瞄了纪棠几眼,见她脸上并无怒色,便拉着玄钰走到一旁,低声耳语。玄钰时而长吁短叹,时而夸张地惊呼,一双灵动的眼睛不住往纪棠这边瞟,活像戏园子里看热闹的看客。
纪棠此刻无心理会他们,只专注查看瑶欢状况。瑶欢虽面颊绯红未褪,眸光却如雨洗过的琉璃瓦,渐渐透亮起来,想来丹药已起效。
纪棠见她无甚大碍,心下稍宽,搀着她起身,二人相携来到院角的凉亭下。瑶欢神志渐清,眸光扫过满地狼藉,颊上不由一热,飞起一抹霞色,偷眼瞧纪棠一如往常,这才稍减窘迫,自顾自地拈起案上鲜果。
纪棠也取了一枚碧露果,绢帕也不拭,径自咬了一口,果肉迸裂,酸甜汁水在唇齿间流转。二人默然相对,只听得细碎的咀嚼声,风过檐铃,叮咚作响,扬起她们披散的青丝。
待纪棠面前果皮已堆积成了一个小山包时,忽闻身侧一声轻叹。她仍自顾吃着果子,眼风也不往那边扫一下。
瑶欢静默片刻,忽见瓷杯上映出的人影,不由“呀”了一声。
纪棠嘴角微弯。
瑶欢双手掐诀,凝出一面水镜。这一照,更是惊得倒抽凉气——镜中女子两眼红肿如桃,面上泪痕混着尘土,乌发间竟还缠着几茎枯草。她顿觉耳根发烫,虽与纪棠素来亲厚,不讲究那些虚礼,但这般狼狈形貌落在好友眼里,终究难为情。
“后院有清水。”纪棠指了指西侧,“我去给你寻套干净衫子。”说着便要起身,忽觉袖口一紧——瑶欢拽住了她的衣角。
纪棠回眸,见那杏眼里汪着两潭秋水,不由软了语气:“嫌麻烦的话,净身咒也使得。只是我想着,清水濯面,或许能让你心里也清明些。”
瑶欢眼神一黯,松了手,整个人伏在石桌上,声音闷在臂弯里:“洗净了,又给谁看呢?”
纪棠轻叹,执起她受伤的手。瑶欢只觉一股暖流自掌心涌入,这仙力浑厚异常,不似纪棠往日修为。她疑惑抬眼,却见纪棠已松开手,自顾端详着掌心。
“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告诉你。”纪棠淡淡道,忽想起瑶欢那串七彩璎珞还在上官柳处,自己的七星铃也没要回来,如此一想,神思便飘远了,竟在瑶欢一声长叹,几声咳嗽后,才回过神来。
瑶欢目光越过亭角飞檐,投向更远的天际,幽幽道:“若心中伤痛也能如这手上伤痕,以药石法力治愈,这世间该少了多少痴男怨女,爱而不得……”
“爱而不得……”纪棠喃喃重复,眼前又浮现那道凝视她的目光,指间碧露果的绒毛被无意识地摩挲着,终究没再送入口中。
阳光透过藤蔓,在石桌上投下细碎光影。两个女子对坐无言,各自怀了一段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