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姜煐的印象中,裴柳氏在他们婚事中所处的角色不外乎是慈母哀儿。她对姜煐多有恭敬,姜煐不追究她低低哀怨。
姜煐记得有一日早起,清露微凉,裴颐之站在院落地看满地落花,和她告假。她问何事,裴颐之迟迟未抬起头,良久后才含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他说,母亲死了,求殿下允假。
她给了裴颐之三日假,裴颐之回来时,便像卸下了一个无人知晓而沉重的秘密。
如今,裴柳氏就在主厅中。姜煐没有在外面等候,她始终觉得虽然隐藏了身份,可是她不该站在堂下任由裴柳氏指责。
她坐在园中喝茶,看见不圆满的月亮高挂在天际,跑来请她的小婢女气喘吁吁,说主母一定要见她一面。
见她一面……
所求为何呢?
之前裴柳氏在信中大怒,想必现下是怕她这个来路不明,无籍无名的女人留在裴颐之的身份。
裴柳氏不识得她的长相么?她识得的。
“主母生气否?”
面对姜煐平平淡淡地追问,小婢女低低垂着头,支支吾吾点头。她告诉姜煐,主母不仅生气,还在堂中砸了东西,抢了郎君的镜子,差点砸下去,被同心和柳嬷嬷拦住了,保住了那命根儿。
姜煐心一紧。
好在是差点。小婢女抬头看了她一眼,再度期期艾艾,郎君被主母指责不孝,说是让娘子快快来见。
姜煐食指点着桌面。她既然已经在程廷面前挑明了身份,又何必再在裴宅惺惺作态,做裴柳氏的出气筒?
不过半刻,同心跟着小婢女来相劝,从盛京跟来的小厮要拖她走,她笑道:“好大的排场。”
她侧身不让小厮碰她,小厮却发了狠来抓她,手下毫不留情,将她雪白皓腕抓出印子。姜煐皱眉看着手腕上被拉扯的红绳,不悦地将那小厮踹开,另一个又从身后扑上来抓住她。
姜煐下意识就一脚踹了过去。小厮捂着脑袋往阶梯下滚,像个无主的球儿,刚巧滚到裴颐之的脚边上。
小厮抬头想要求主子替他做主,不成想看见裴颐之双眸漆黑,如勾着把刀子,临到嘴边的话在脑中闪去,忘得一干二净。
姜煐广袖揉皱,发丝凌乱,月光下眼底泠泠有光,实在是气极的结果。
她看向神情冷厉的裴颐之,还未开口,就听见裴柳氏的声音从后头传过来。
“大胆!”
大胆?
姜煐转过身,见裴柳氏从暗影中走来。她头戴双股青鸾翠玉钗,妆容得体素净,可见年轻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姜煐挑眉:“建宁侯夫人这话,本宫听不明白。”
她拍了拍手,看见裴柳氏脸色微变:“你是……”
“本宫行事张扬,料想夫人见过本宫?”她笑道,“若是不识,便叫裴郎一并行礼吧。”
裴柳氏面色瞬间苍白,眉间拢着愁郁,再刹那,眸中却闪着奇异热烈的光,瞥过裴颐之苍白的面容。
裴柳氏声音微微颤抖,眸中光愈盛:“颐之。”
风吹叶颤,众人屏息而立。
敢瞧的,不敢瞧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围在未来郎主的身上。
裴颐之年少入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向来从容不迫,云淡风轻。如今眉间隐隐显怒,如星眼眸中暗涌流动。
他垂眸扫视过两名小厮,好像能把他们连肉带皮一起生剥了,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
“郎……郎君……”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他们会从他的态度里决定如何处置这个身份不清不楚的来者。
裴颐之跨步走向姜煐,见她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往下看他,微微垂首。
他行了礼,看见了她之前被抓住的痕迹,探手向前,轻轻发问:
“殿下何故发怒?”
姜煐嗅见他袖间暖香,神情一顿:“你知不知你在做什么?”
他抿唇微笑:“他们以下犯上,自会领罚。”
四周寂静,无人说话。
他将她略显凌乱的发拢到耳后,姜煐拍开他的手,他一顿,依旧站前来,侧身挡住了她的身姿。
他们离得很近。
近得不像是普通关系。
姜煐忽然反应过来,他不仅要告诉其他人她的身份,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现他们的关系匪浅。
她欲转身,裴颐之抓住她的手腕,覆盖住那道红痕。
“裴颐之!”
裴颐之垂头将她的身影锁在眸中,轻轻笑着,几乎耳语般耳鬓厮磨:“殿下忘了,这些日子在宅子里都唤我什么?”
……裴郎。
姜煐雪颊覆上薄红:“我还没找你问罪呢,你发什么疯?”
裴颐之悦耳笑声溜进她耳中,她要推开他,他却不肯。
“殿下才是,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他说话声就在她耳边,小小的,幽幽的,“那夜皎皎宿在我床上,与我同眠……”
“你明明说还未到时候,是你心急——”
“我是该心急。”裴颐之牢牢抓住她的手,藏在身前,叫身后人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我后悔了,我收回那句话。”
“你……裴颐之!”
姜煐另一手拍他胸膛:“你母亲还在。”
裴颐之与她说:“她在更好。要她看见皎皎也是心悦于我的……”
姜煐耳珠红透,瞪他:“谁心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