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直到现在,我兄长看到什么好东西也会想着我长嫂。长嫂喜欢读书,他便将能搜罗来的全送到我长嫂院子里。就比如上次斗茶清会那册善本,我长嫂听人说有这样一份彩头,只是顺口提了句‘不知道是册什么书’。好了,话传到我兄长耳朵里,就成了此书势在必得。亲自找到那书生,也不知许了对方什么,反正那册书现在我长嫂书房里。不过……总觉得不似从前,隔着什么。”
薛启原是薛家的家主,他肩上扛着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和未来。
家祖传续,也是他的职责之一。可成亲几年膝下却没个一男半女。家中最着急的是老太太。每天寺里庙里地跑,逢神便拜,遇佛便求。后来她也相看了不少姑娘哥儿的,明里暗里往薛启原院子里塞。无一例外,全被挡了出来。
为此事,薛家新出了不成文的规定,谁敢再助着老太太做这些事,薛家便不留了。所以到现在,填房纳小的事,从不敢有人再提及。
正说着,马车停在景楼后街入口。
掌柜的欢天喜地迎出来:“二公子,庄公子!今日这金玉满堂可有了?”
小厮将玉片坯口袋拎出来,笑说:“瞧,这不是么!够您老撑一段时间了吧!”
掌柜的宝贝似地亲自接过去:“不瞒二位公子,这一袋啊多说三日就见底了。今日庄公子在,小老儿斗胆求一句,咱这金玉满堂能否再加一倍的量啊。”
薛启辰也笑了:“您老这话可别忘南北货行的听到,他们眼巴巴等了这么些日子,可是一片也没摸找呢!他们若是知道还给您这景楼加了量,他们岂不是要一天去我长嫂那里求个没完没了!”
从景楼当前的售卖情况来看,这金玉满堂在府城的受欢迎程度绝不亚于暨县,由于人口基数大,火爆势头更盛。而且短短时间内已经和涮锅一样成为景楼每桌必点的招牌,不少食客还会从外地慕名而来。
金玉满堂既已通过景楼打出名声,其他渠道也可以趁势适当铺起来。庄聿白心中又盘算了下。
“下月吧。下月开始给您老这景楼多加一些。”
金玉满堂的在薛家各大货行商铺开始上架的消息从薛家西跨院正式公布时,议事厅内外沸腾起来,一个个前来议事回话的掌柜掌事们,高兴得竟像个孩子,比过年领红包还要兴奋。
一群在商场身经百战的老江湖们,什么风浪没经过,什么世面没见过。也正因为经过见过,才知道这金玉满堂对他们手下掌管的铺子意味着什么。
有人现场下起军令状:“少夫人,我们铺子每日定能售出10斤玉片!每月300斤若达不成,您扣我薪水!”
此话一出,素日稳重的众掌柜也顾不得那么多,现场竟哄抢起来。
“少夫人,我们也能达成!我们也要300斤!”
“少夫人,我们400斤!”
好端端一个晨会,搞得像拍卖抬价,失了体统。
苏晗放下茶盏,眼眸轻轻一扫,厅下登时住了声。不过此事她也能理解,思虑片刻后说:“眼下庄公子那边只有一个庄子的人手,产量有限。多寡每人先分得一些,试试水。若要更多,等我与庄公子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众人散去,南北货行掌柜的眉头又拧起来。还是年前误在北边的那批货。
那掌柜刚叹半口气,苏晗便知他要说什么,抬手止住:“金玉满堂一事传出去,想必那批货更回不来了。这些时日大公子不在家,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只做好手上事情便是。”
那掌柜点头应着,可仍有话要说,眼皮低垂认真思量如何开口。
苏晗站起身,踱了几步:“放心,跟货的那批人他们不会动,过些天应该就能回来。回来后,你好生安抚一番,不必为难他们。至于货物,依照他家素来的手笔,想来一件也不会留。损失算公中的。你去吧。”
将人都送出去后,墨儿换了盏茶与她家姑娘。又拿了个靠枕,让她家姑娘在榻上略歪一歪。
“晨起到现在都没消停,姑娘休息一下吧。或者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去预备着。”
苏晗垂眸不语,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手炉套子上的那只鸳鸯,良久,忽然视线转向窗外。
“怎么又落雪了?”
*
薛启原到家时,西跨院已经熄了灯。
他命身边小厮动作轻些,莫要吵到家中人。
听着那院慢慢没了声音,软枕上的苏晗也缓缓闭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东院动静又起。声音不大,苏晗还是听到了。
“这么晚,怎么还有人进出?”
“姑娘怎么还没睡?”墨儿拿了盏灯,披着罩衫走过来,“是位郎中,带着个药童,应该从东角门悄悄进来的。”
薛启原此行受了点外伤,好在并不严重。白天人多口杂,兴师动众请郎中来看多有不便,想着夜里悄悄请来包扎一下。
不过他最不想惊扰的人,还是惊扰到了。
三年来,苏晗第一次跨进东院的门。
她慢慢走在丈夫庭院的石子路上,每走一步,眉眼不淡定地跳一下。似乎想凭着眼前看到的一草一木来猜测、构建那人素日的生活场景。
出来打水的小厮,一下愣在当地,他还以为自己眼花。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怎么会出现少夫人?
他张张口想问句少夫人好,不管怎么努力,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房内等水,近侍见取了这半天还没进来,出门来寻。廊下一眼看到拾阶而上的苏晗,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他,此时脚下竟也不听了使唤。
“……少夫人。”
哑然一声,房内所有目光汇聚到门口。
披着一身夜色,苏晗走了进来。
薛启原端坐在榻上,衣襟半敞,坚实的肌肉线条半掩半露,左臂有一条两寸长的新伤,索性伤口不深。郎中清理过后,药童正准备上药。
薛启原后背紧绷,喉结暗不可察地滚了滚。方才无意间紧握的拳让伤口微微开始渗血。
房内像被冻结,连一丝呼吸声都没了。
苏晗向前走了一步。半天,只挤出来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天不早了,大公子,好好休息。”
见人要走,榻上的薛启原忙起身追过来几步:“你略站站,我有话……同你说。”
素来沉稳持重的他,此刻语气中竟带出一丝鼓足勇气后的慌张,甚至胆怯。
众人一愣,登时明白,满屋人一齐速速向外撤。
连擦药擦到一半的药童,也跟着起身就跑,剩下一半的药膏涂不到薛启原胳膊上,便全抹在了自己手背上,边跑还边怪罪自己速度怎么这么慢。好不容易跨出门槛,又忙慌慌折回来,识趣地将房门掩好。
房间空气一时凝固下来。
“说吧。”苏晗语气如常。
她故意将视线偏开,并没有看人。
夜已深,方才安寝的苏晗早卸了钗环,鸦羽青色松松挽着。急着出门,一袭素雅居家衫裙外只简单罩了件斗篷。灯影晃动,柔光下的苏晗恰似初见之时,站在那株漏满阳光的荔枝树下,娴静,温柔。
薛启原从怀中掏出一份契约,喉结滚了下,“我在东市新盘了三间铺子,我让小厮写在你名……”
话甚至还没说完,背影转身离去,将门打开,快速走进那夜色,利落又决绝,没有分毫犹豫。
夜风当头盖过来,冷到骨子里。苏晗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脚步迈得又急又快。行至跨院影墙时,脚下却不自觉停住。
“晗儿。”有人追至廊下。
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
一时竟以为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