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浪,随着手中羽扇的节奏,轻轻摇碎在微微晃动的林荫下。
云鹤年坐在椅中,半眯着眼,视线由近而远将缓坡下的每一株葡萄幼苗又过了一遍。日日来看,倒不觉得有什么太大变化,可细想想刚移栽十数日,每一株都已近两尺高。
云鹤年对葡萄苗的长势很满意。他朝身旁的空椅看了眼,他知道今日长庚师父会来,但他不知道长庚会带什么来。
在云鹤年看来,长庚不苟言笑,整日阴着张冷厉的脸,俨然一尊游离世外的冷面罗汉。
认识这么多年,他自认为与儿子的这位师父尚还停留在泛泛的点头之交。素日长庚倒经常派人来送东西,只是他们几乎很少见面。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也全部和云无择有关。
在云鹤年这个喜散不喜聚的人看来,都认为有些过于疏离、甚至过于违背常理了。可在阿择面前的长庚,却又换了一副模样,让人觉得这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会笑,会焦急,似乎也有不为人知的烦恼。
或许这就是元觉寺元一住持说的缘分?
云鹤年生性恬淡,不喜与人结交。加上人生骤变,躲进山中守墓的他,常年闭门谢客。偶有过路的猎户樵夫等,也都知这山中住了个怪怪的哥儿,尽量离得远些,免得扰了他的清净。若不是元一住持将长庚带至家中,在云鹤年看来,此生他与长庚不会有任何交集。
骆瞻刚过世那几年,云鹤年强撑着一口气才勉强活下来。他偶尔想起那几年的记忆,也只剩一团混沌。一颗心无依无附,埋压在暗无天日的密林之下,就像梅雨天的竹林,湿漉漉,凄冷冷,空荡荡。整个人也如同行尸走肉,麻木浑噩地带着一个不时哭闹的孩子。
元一住持心存悲悯,觉得云鹤年凄苦,不时来探望。也是一个雨天,或许是晴天,云鹤年已记不太清。元一住持来的时候,后面跟了位僧人,巍然魁梧,一进门就将门口并不富裕的光线给挡住大半。
元一住持介绍说这位是长庚师父,他自己年纪大了,走山路腿脚跟不上,今后长庚会代他来走动走动。云鹤年原想拒绝,好在长庚不喜言辞,每次来也只放下东西就走。后来阿择长大了些,他便一拳一式亲自带着教习功夫。云鹤年和他的关系,这么多年来也仅限于见面后颔首致意。
除了他们父子和刘叔外,长庚是这个家中进出最多的人。但他却又像一条沉默又锋利的影子,藏住棱角,收起锋芒,静静来,悄悄去,尽量不留下任何痕迹,也不打扰葡萄架上任何一片迎风颤动的叶子。
以至于除了他叫长庚,功夫了得,待阿择极好极有耐心之外,云鹤年对这个武僧几乎一无所知。
他不同意儿子参加武举,料到儿子定会去搬这位师父来当说客。果不其然,长庚不仅自己来劝,还带了元一主持一起来。
不过自己坚决反对儿子去府城一事,云鹤年没想到的是,向来对阿择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到近乎溺爱的长庚,这次竟然会站自己这一边。
夏日风浪吹在脸上,暖熏熏的。羽扇紧摇几下,赶不走的蝉鸣,又给这午后林下之风增添了几分燥气。
身后脚步声起,明显是故意加重的,提醒自己有人来了。
云鹤年缓缓回头,羽扇轻摇,看清来人后,点头示意对方一起落座。
来人垂下眼眸,他看了眼旁边的空椅,几步绕过,站定在云鹤年跟前,像是隔着几十年的时间和风雨,像是平生第一次见面,朝云鹤年深深行了一个礼。
“云先生,你好。” 来人深吸一口气,暗自下定了某种决心,“在下长庚,昭武校尉骆毅的近侍随从。”
“……骆毅?!”羽扇滞在半空,良久。
云鹤年自然知道此人。他是骆瞻的父亲,自己儿子的祖父。二十五年前死于西境一场恶战。
夏风卷过葡萄叶底,枝蔓和叶片不停颤动起来。长庚,这位在云鹤年身边“潜伏”了十数年之久的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人介绍起自己的身世。
长庚,原本是个孤儿。从记事起便如一棵野草在西境荒地上流浪。冬日猎狐,秋日逐兔,真正的以天为盖地为庐。
有一年冬天,天冷得出奇,猎物也少得出奇。饿了两天的长庚,顶着遇到狼群的风险,还是决定到更远的地方搏一搏。
上苍眷顾这个可怜的孩子,很快让他捕到一只獐子。他已经很小心处理食物了,但獐子的血腥气还是惊动到附近同样饥肠辘辘的狼群。
单人哪抵得过应战有序的群狼,何况还是个赤手空拳的孩子。
日常巡逻的骆毅,听着动静不对,带一支骑兵赶到战场时,小长庚正死死咬住一只公狼的喉咙。
全身没有一片完整血肉的小长庚被带回营帐,连随军医官看了都不停摇头,说救不活的,不住劝骆毅,与其让这孩子一点一点生生痛死,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骆毅看向臂弯中的孩子,和家中儿子年岁相仿,黝黑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自己,就像两块倔强的顽石。他心生不忍,问:“你想活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