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收是微咸的,带着干燥尘土和额间汗珠的味道。
镰刀割断麦秆之声,麦穗轻碾出壳之声,扬糠收麦装袋之声,混合着响亮的蝉鸣和辛苦又兴奋的劳作之声,在孟家村上空响了足足七天七夜。
夏粮过秤计量后的第八天,族长和一众耆老又坐在稻谷场。与开镰仪式上喜气洋洋的气氛大相径庭,每个人的眉头都拧成一团。
庄聿白随孟知彰来到稻谷场时,立马感知到现场的压抑,连蝉鸣也变得沉闷,空气中甚至还透着一点说不出的酸涩。
身边的乡邻小声议论着,两人听了一会儿,大概明白族人所愁所叹所谓何事。
今年夏收之粮与往年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上头刚下来了政令,说边疆战事又起,粮草出了空缺。平安州吃了水患的地方粮食自然收不上来,那短缺的只能由周边丰产的州县补齐。分派到孟家村,就是每亩上等田加1斗3升,中等田加1斗2升,下等田加1斗。
庄聿白此前对这一斗半斗的没什么概念,可家中收了多少粮,他心中还是有数的。
古代农耕社会生产条件有限,庄聿白已经做好产量少的心理准备。但孟知彰将所打之粮悉数搬进灶屋旁的小粮仓时,庄聿白的心还是沉了又沉。
孟知彰家中有田6亩,其中上等3亩、中等2亩、下等1亩,共收了12石3斗粮食。最好的上等田一亩收了2石2斗,最差的上等田只收了1石3斗。这其中还要留出正常缴纳的税粮2石2斗2升,每亩上等4斗、中等3斗6升、下等3斗。夏收过后,孟知彰家能余10石粮食。
孟知彰家还算好的。村南边几户人家农田的地势较高,收成明显不好,哪怕是上等田,每亩只收了一石七八斗,更别说中等和下等田了。和粮食一起收进家中粮仓的,还有对接下来艰难生活的无奈。
好在孟知彰家中只他一人,尚有余粮换些银钱。像牛大有家这种人口众多的,需要加上一季秋收才勉强凑够口粮。年景好时能富余个三五石粮食;若遇上个旱涝蝗灾,大幅减产甚至颗粒无收的情况并不少见。
眼下又要加赋税。原本富余之家粮食开始不宽松,原本吃紧的门户,日子越发艰难。整个孟家村几乎家家愁云、处处叹息。
稻谷场上,耆老们边摇头边小声商讨着什么,花白胡须捋了又捋。令行禁止,这也是没办法之事。田中所能产的粮食就这么多,除了从饭碗中节省,哪还有别的法子。
族长发了话,增缴的税粮按时按量缴纳,一升一合不能少。若有人家口粮不足的,族中公中之地收了几十石粮,到时以市价的一半之资限量购买。
稻谷场上压抑气氛并不见少。这季的税可以先缴,等到秋季还需不需要加税呢?谁也说不好。若这税每年都加下去,这日子还有盼头么?
“就没其他法子了么?”
人群中不知谁不知轻重地喊了一声,立马被身边长辈拉住捂嘴,并狠狠朝头上拍了几下。
法子自然是有,提升亩产。将增缴的税粮,从土里刨出来补齐。
家中有条件的,自然想办法施肥细耕。将相应资源投入田中,才能产出对应的粮食。比如磨坊家有几头牲口,粪便等都是不错的肥料。这季夏收,每亩上田打了2石5斗,这应算是孟家村所有田地产量的上限了。
可谁家有那么多肥啊。就算找到肥料,沤堆发酵,最快到来年春耕时才能用上肥料。
柳婶想起庄聿白菜园中的那个肥堆,那日她只是顺着话茬说要学着堆肥,并没有十分上心。今日忽然想通了。肥料能施在菜园,自然也能撒入农田。即便每亩多收个三五斗粮,对庄户人来说日子也能宽松不少。
柳婶开始四处寻找庄聿白,其实并不难找。即便在众多粗衣短衫的乡邻中,人群中那两个飘然世外的身影也格外惹眼,如人间仙子、不染尘嚣。
孟知彰和庄聿白低头小声议论着什么,不等柳婶走近打招呼,两人却朝耆老们的方向走去。
果然是说堆肥之事。
庄聿白作为族人一致认可的“贵客”,现在孟家村乡邻面前竟也有了几分话语权。族长准许下,他说自己有一个成熟的堆肥法子,只需18日便能制成松软肥厚的肥料。自家菜园目前就在用,菜苗长势极佳。
柳婶也忙过来作证:“确实,知彰家后院那片荒地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顶好的菜园。园中的瓜菜个顶个的旺。”
族长低头不语。若不是此前积攒的好印象,外加持重沉稳的孟知彰就站在他身后,族中耆老们跟本不会容庄聿白将话说完,提到“18日制成”之时就会把人轰了出去。
祖祖辈辈与田地打交道,自己也已是土埋大半截的年纪,堆肥还能不会?可谁家18天就能堆成?
在场众人听后,也纷纷摇头,称这后生到底年轻些,做事容易冲动,容易急于求成。肥料只堆18天,施到田里岂能不烧苗?
粮田是庄户人的命根,哪敢随意往田里乱施肥。18天堆成的肥,哪个敢用。多缴的税粮,或省、或借,总能有办法补上。但若用这速成的肥料弄坏了田地,岂不是将全家老小往火坑里推。
庄户人没有任何托底后盾做支撑,向来谨小慎微,尤其这种事关粮食的大事,更是承担不起任何一点风险。
有人不屑。有人避之如虎狼。当然多数人选择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