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由文玉雁去拜访沈翊,既然小公子要配过来,那么理应由她出面详谈。
这个举动确实有些于礼不合,一不是亲家,二没有媒公,失了应该礼数。
第一条,她是个孤儿,无娘无爹,连从坟墓里扒出来尸体都做不到,因为不知道埋在哪。第二条,文玉雁作为沈至格的义女也算是个沈家人,再找媒人来恐怕会失去这份亲近。
思来想去,她决定要找沈至格陪自己去。
主位上的女人几乎端不住用来装清高的道具,一口茶被她喷在摆放的公文上,纸被浸透,混着一些茶叶渣。
沈至格不在意地捡起来甩了甩就丢在了一旁:“不会吧,你们来真的啊?我以为你就是玩玩他,沈至景不像什么有意思的人。”
沈至格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啊,这就春心萌动了。官职没有一个,沈翊怎么可能把男儿配给你?先不说她本来就疼爱幼子,沈至景长得好看,送出去联姻也是吃香的。”
她加大了语气,表示自己的不满:“况且还让我来说,让我说我闺女跟我弟弟要成亲?我还要不要脸了,京城的贵君们也不必去看戏了,抱着凳子蹲沈家门口等着就成了。”
下座的文玉雁扣了扣手,这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事,沈至格说的也不无道理,名声伦理什么的不重要,当初收义女也就是互相利用,大不了脱离沈家自立门户。
无权无势倒是个麻烦事,沈翊是高官,手握大权,沈至景的地位也不低,及笄后定亲也不会和一个孤女做配。
沈至格瞥了一眼她的神情:“我就说说,你别一副要哭的样子啊。你的官我做不了主,毕竟现在还是沈翊当家,沈至景我能做到的也就是劝沈翊暂缓定亲,不过你要争气点啊,过几年他都快变成剩男了,我自己都会忍不住卖掉,省得继续跌价。”
阻挠他的定亲算是沈至格看在两人的利益交换上唯一能做的事。
——
她离开了沈至格的院子,暂时放下了找沈翊提亲的决定,太过莽撞反而会坏了印象。
两人的交集不多,也就文玉雁进入沈府和沈至深葬礼那天见了两次,这个传说中的严肃家主很少去管内宅的事,也就是下朝回来找个侍君睡一觉,其它时间大多都在处理政事。
孩子死后她似乎更加繁忙,中秋家宴上也露不了几次面,大多被请去皇宫参加皇室宴会,对文玉雁这个义孙的印象也许就是个沾她光封了县主的小小孤女。
在文玉雁这边的角度却不这样,沈翊和沈至格是她恨了近八年的仇人,仇恨暂时被深埋在心里,但不代表没有,总有一日种子就会破土而出。
如今来看,似乎只能等待十六岁的及笄礼后才能做出一些行动了。
比起文玉雁,更受打击的是沈至景。
板上钉钉的婚事没了,真正的定下不知道还要等到何年何月,其中又会存在着无数变故。
——
沈至景及笄礼那天,沈翊罕见地出现在了府内。
府中被布置得一片喜气洋洋,朝中权贵几乎都收到了宴请,赶来奔赴沈家公子的及笄仪式。
素来冷清的宅邸十分热闹,陪伴沈翊出席的是云锦亦。他最得宠,露面也最多。
着一身青衣的男人已经全然不复桃林那晚的癫狂之色,觥筹交错间游刃有余,优雅地举着一盏美酒和官员公子们相谈甚欢,朱砂色的指甲也褪了色,如今看上去倒有几分正经人家的为了。
宴席主角的沈至景被人簇拥着,正着急地搜寻着文玉雁的踪迹。她没有权势,周围也只有一两个陪读时相熟的世家小姐,还是出于县主身份才吸纳了一个孤女加入,即使是这样,文玉雁也仿佛与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喝不惯酒,也不喜寡淡的茶水,一个味道太强烈了,一个又不够强烈,最爱喝的是沈至景亲自煮的甜水,当然,不是来初潮时的红糖水那样的。
幼年相识的情感似乎填平了两人的阶级差距,整日厮混也减弱了那份出身的带来的穷苦。现下出现在人群当中,人自发地涌向一方,密不可分的爱人之间也隔着深不见底的天堑。
文玉雁没有太在意,或者说早就习惯了。习惯了他嘴里自己听不懂的名贵香料,习惯静静听着那些他见过的富豪权贵,习惯在人群里被忽视掉。习惯被当成沈至景的侍从,习惯被嘲笑骨子里的格格不入。
她们喝的每一口酒都是文娘这样的人酿造的,心安理得享用她的劳动成果,再在她的女儿身上寻求一些不值一提的优越感,文玉雁早就习惯了。
她主动离开了人群,走到花园里的一棵树下。枝头还挂着积雪,正好不偏不倚落在文玉雁的发顶,又被她不在乎地挥开。
冬天出生的沈至景,他的及笄宴上不会出现他最爱的那些花,连池水都在表面结了一层冰,只能隔着阻碍看那几尾游来游去的锦鲤。
“不喜欢宴会氛围吗?”
文玉雁应声抬头,看见云锦亦接近,他还端着那个精致的杯盏,晃来晃去。
自那日桃林,沈至景看的非常严,几乎是寸步不离,私下里也找过自己小爹做出一些孩子气的警告。两人很少单独见面,偶遇时才会客套地寒暄两句,如今他也逃离了宴会,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共同取暖的同伴,莫名拉近了几分距离。
云锦亦又晃了晃酒杯,然后突然把它掷了出去,名贵的杯子彭一声砸裂了湖面结着的冰层,冰没碎,但受了惊吓的锦鲤甩着尾巴飞快地离开。
文玉雁没有接话,他就自言自语,像面前还有另一个人站着:“我也不喜欢,沈娘起初也不喜欢,如今却能从无趣的宴会里榨取什么。”
云锦亦明明长相很热烈,一开口却有一种自厌感。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沈至格在往前走,他却永远地困在了过去,只能追随着另一个人的影子,整个人自然也在影子里,触碰不到远方的阳光。
文玉雁很清闲,不介意多打探一些消息:“云侍君与义母是怎么认识的。”
他回过神来,盯着池水慢慢开口:“我们呀,我对她一见钟情,她当时还年轻,骑着马,眼神特别凌厉,杀了我前面站着的一溜人。”
文玉雁没见过年轻的沈至格,也没法想象如今圆滑的沈至格脸上少年气的神情。
沈至格心狠手辣,这件事似乎不像她的作风。
文玉雁开口:“那怎么没杀你?”
云锦亦:“她骑着一匹壮马,也许本来想直接踩死我的,后来留了情,突然用力扯了缰绳。沈娘当时穿的铠甲都裂了,她说,回去告诉你的族人,我叫沈至格。”
文玉雁打了个冷颤,猛然意识到什么:“云侍君是高丽人?”
云锦亦轻笑了声,没有在意:“是,也不是。我早就离开高丽了。”
他又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陪家主了,小姐可以自己多待一会。”
突然的到来,又突然离开。
是刻意的设计,引诱她入局,还是仅仅就是纯粹的相遇?
文玉雁独自留在树下,人群聚集在主院里,没人在意一个不受宠的小姐跑去哪。
但这样的氛围却让她感受到了心安,她似乎触碰到了过去的沈至格,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还不通人情的沈至格,好像曾经也站在这棵树下,身边也有云锦亦,当时的她还没学会掩盖表情,于是愁眉苦脸地说,我不喜欢宴会。
文玉雁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云锦亦确实精通蛊惑人的技巧,让她心里生出了些对沈至格的怜悯。
树下的少年甩了甩头,向主院走去。
沈翊坐在主位上,云锦亦站在身侧侍奉,目光时不时投向坐在左边第一位的沈至格。她还是那副老练的模样,笑着与一位干练的官员捧杯,酒水在杯子的相撞间撒在手上,然后残余的酒水被一饮而尽。
沈至景坐在右侧第一位,他正毫不掩饰地目光向下搜寻,迫不及待找到文玉雁的身影。
被寻找的人刚从花园里回来,坐到了席位的末端,百无聊赖地夹桌上的菜。
菜品很好,酒也不错,就是差了点什么,可能被沈至景的齁死人饭菜养习惯了,嘴里觉得不够滋味。
一个又一个大臣举杯祝贺小公子的锦绣前程,金银珠宝也流水似地抬进屋里,卯足了劲向宰相示好。随便一件都是文玉雁要一辈子饭也买不起的,收礼的人却浑不在意,一件都没有让侍从留下赏玩,全送进了库房封存,等着哪家小姐及笄再拆封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