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打扰沈至景,提着剑出了院子找了个偏僻的地方。
被带回来之后,她就开始跟着跟着修习剑术,未曾有一日耽搁。每日天不亮就开始舞剑,把所有的怨恨倾泻在一招一式中。
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她就会摸向自己的剑。
人总是会背叛的,日渐熟练的剑术不会。她狠狠砍向一块石头,把它想象成沈至深,虎口发力,翻着寒光的刀刃就深深地没了进去。
文玉雁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愤怒没有完全发泄出来,心口的石头比眼前这块还要重,压得她难以呼吸。
她起身,一只脚蹬住石头,用力把剑拔了出来。插/进去的力道太大,刃都被磨成坑坑洼洼的形状,转动间反射着奇异的月光,像在嘲讽她的无能。
又废了一把剑,文玉雁把它随意丢到了墙外。痛苦的日子已经损耗了至少四把剑,连坚硬的金属都抵挡不了炽热的恨意。
她抱着身子蹲在墙边,情绪堆在心头难以宣泄,除了她就只有天边的月亮知道这份苦楚。但月亮不会说话,只会冷漠地观察天空下的一切,所有的刺都要这个孩子自己吞下,扛着担子独自前行。
她居然开始有点理解沈至景了,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渴求一个愿意听自己说话的人。以前在河边村也是一个人,所有的事还没有发生,文娘会在太阳落下的时候回来,唯一的事就是在家里等她。
而如今,娘死了,挚友没了,广阔的天地间就好像只剩下一个人,寒风与雨水越过文娘的脊背直接打在了这个孩子身上,每一刻都是无尽的折磨。
“嘎吱”一声,一直平静的门被打开了。
她错愕地抬头,对上一双惊艳的眼睛,是个男人。
他很年轻,没有皱纹,却满头银丝,随意地散着没有扎起,几乎快垂到脚踝,双眸很有神,唇色红润,轻轻地抿着。
他歪了歪头,问:“进来坐坐?”
——
这个偏僻的角落居然还有一个小院子,里面住着一个谪仙一样的人。
他的衣裳做工很精致,看似有一定的地位,小院子里却连一个下人都没有,种着一棵光秃秃的树,枝干都萎缩着,大概到了垂垂老矣的年岁。
文玉雁坐在一个蒲团上,来人率先启唇道:“我是沈府的正君。”
他大概很久都没跟人说过话了,嗓音里带着浓重的嘶哑,和精致的外表截然不同。
与沈翊少年结发的夫郎,容颜尚存,却独自困守在落魄的小院子里,从不去讨好妻君的孩子争宠,整个人平淡得像一碗白水。
文玉雁还是第一次见到三位侍君中的其中一人,他们为了避嫌很少出内院,孩子也渐渐长大不需要,抚育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他说:“你多次在这里练剑,有什么烦心事?”
再烦心的事也不能跟沈府的人说,即使是个失宠受冷落的正夫也不行。
文玉雁没说话,对面的人也不再追问,只是道:“痛苦是不会停止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习剑。”
他敛起松散的白衣,起身握住一把看上去很旧的剑,下了台阶走到院子里,迎着月光舞起剑来。
动作间毫不拖泥带水,带着凌厉的杀意。
文玉雁欣然答应。
——
两个人从不多说一句话,只会在夜里一起习剑。
小院子里的枯树在来年春天奇迹般地长出了新芽,夏天开了朵蓝色的花,秋天又枯萎了过去,冬天落了一层积雪。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再也没开过花。
直到十二岁那年,他第一次笑了一下,说自己没什么可教的了,小院的门从此再也没开过。
只是在分别前,告诉文玉雁要小心沈翊。
她没有接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回头永远地离开了这里。
平心而论,关系算不上师徒。基本没有说过话,一个人太寂寞了,另一个人太痛苦了,于是在夜里过个几招。他就如昙花一现,早晚是要枯萎的。
她只是感到迷茫,这个罪恶的宅院里,有恶人,也有好人,善与恶的分界线并不明显,像日头刚升起来时的一片灰色。
回去的路上,碰到了神出鬼没的沈至格,叼着根叶子靠在墙上,低着头看自己的脚,还会踩死路过的蚂蚁。
文玉雁对她的无聊行为视若无睹,直视着前方走了过去,默默等着被她拦住。
斜倚着墙的女人果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呸”一口吐了草根,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个老男人在教你剑?”
她能在这里等着,肯定是已经知道的七七八八了,没什么隐瞒的,又不是杀了人。
“没错,”文玉雁点点头,“你要阻拦?”
她笑了声,用力把文玉雁拉过来,让她也靠着红墙,母女俩一高一低站着,一起看天空中的月亮。
“我知道。”沈至格说道,声线很平静,“所以在这里等你。我不会阻拦你,正好可以省钱少请几个老师。”
文玉雁哦了一声,肩膀上被锤了一拳,立时疼得向后缩。
沈至格就往前走了两步,回头把她压在墙上,修长的身姿在前面笼出一片阴影。
“就这么敷衍娘啊?”她戏谑道,“其实,我的剑术比他好。”
文玉雁一把把她推开,说:“可你又不会教我。”
她从来没见过沈至格使剑,腰间也没挂过剑鞘,空荡荡的,最多挂个花楼里拿的香囊,眼下就有个修着鸳鸯的。
于是问道:“你有了情人?”
“哪有,”沈至格顺着她的视线瞥到腰间的香囊,顺手扯下远远地掷出墙外,“玩玩的货色,不必当真。”
她过了今年就二十有六了,贵族的小姐公子一般都要订个门当户对的亲事的,眼下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旁人都传沈家的大小姐有钟情之人,眼下可见外界传闻并不属实。
沈至格打趣道:“沈至深守着身子攀上皇室,你猜我要干什么。”
文玉雁问:“你难不成想攀上皇子?”
她眨了眨眼,说:“没错,我就想和皇子结亲,纳了皇子才叫风光呢。”
文玉雁觉得这个义母有点疯了,当日游行见到的唯一的小皇子和她也差不了多少,真等他及笄,沈至格都得三十了,皇室也不可能下配。
她开口说了,沈至格就委屈道:“所以我这不是没成亲吗,人总得有个梦想。皇室长得都不错,我这也不算白等。”
她靠回了墙,抬头示意那住在角落里的人,道:“他当年也是大族公子,生得一副好皮囊,在京城里也是芳名远播的。非瞎了眼和家里断绝关系要下配一穷二白的沈翊,如今可好了,一个人凄苦伶仃地过着,到了冬天屋子都漏风。”
“一路陪着到外地再来回奔波,吃了苦头也没落到好,妻子功成名就了自己还只能吃冷饭。明明有和离的机会,非要一条路走到黑。”
文玉雁答:“你不也是吗,就非要坐上高位,钻牛角尖,日日忙碌到凌晨还要受辖制,空下来还去嘲讽别人。”
被称为“钻牛角尖”的沈至格没吭声,只是拔了文玉雁腰间的剑走到这条长道里,眸子里有些复杂,握着剑舞了几个招式,然后把它一把钉入了墙内,砌好的墙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缝。
她拿剑的时候,和平时完全不像一个人,整日轻佻的眼神也变得坚毅。手臂发力,腰腹绷紧,姿势确实像用剑的老手,能把武器在手里翻出花来。
文玉雁道:“赔我的剑。”
“再给你铸一把新的,”她走了过来,又靠在墙上,道,“我曾经发誓过不再碰剑的,方才不还是破例了。我可没他的脑子死板,少把我们混为一谈。”
她问:“为何发誓不用剑?”
沈至格没答,只是静静凝视着月光,说:“你会一条路走到黑吗?”
文玉雁答:“我会的。”
沈至格这下笑了起来,说:“没人知道自己将来会干什么,你倒是很有勇气,不枉我对你的栽培,我希望你能做到。”
她把这个孩子带回来,希望她能走好自己的路,了一个被抛下的夙愿。不过要用的时候也不会因为一点大发慈悲的善心就放弃眼前的利益,真到了那个地步,也会毫不犹豫地保全自己。
“你过几日进宫,”沈至格垂着头道,“做四皇女的伴读,皇上在为她挑人。见一见那位,二皇女。”
“沈至深正得宠,我们也要做出抉择了,不能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去。”
她望着月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