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我去树林里看看。”
沈至景没有说话,只是担忧地看着,默默地跟上了脚步。
这里的树不少,也有住人的痕迹,延伸进去的小路上还留有牛车的车辙,浅浅的,像人的泪沟。
还有几棵树上扎着秋千,秋千断了,就剩个绳绕在树干上。红色的,风化了不少,质地也变得很脆。其上趴着一些小飞虫,人一来就嗡嗡地打圈飞走了。
比较粗的树上还用刀划着几道痕迹,大概是为了记录孩子的生长,从靠下的部位一道一道向上。
一片空地隐藏在林子里。
空地上立着十来个薄木板,带着毛边,大小不一。像是孩子的玩闹,在地上搭的城墙的卫兵。
没有特别大的板子,因为瘦弱的麻雀拉不回来,这是她为同伴们立的墓碑,用自己仅剩的力量。
每块都写着某人之墓,有的没留下自己的名字,写了个别称上去了。
字写得很好看,麻雀会写字。她写得很用心,一笔一画的仿佛在练书法,用的墨水是自己流出来的血。
血迹早就干涸了,笔画是暗红色的。有的地方沾血粘多了,松手后就淅沥着流下,扯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来,像下雨天的墙角边上受潮的样子。
小小的碑被埋在浅浅的坑里,新挖的坑,土壤的颜色比周围的平地要深,还带着泥土的气息。捻起一些土凑在鼻梁前,还能看得清里面夹杂着细细的红线。
麻雀用手挖的这些小坑,挖到手上的指甲都脱落了。
正对着的木屋早就破烂不堪,屋顶都被掀跑了一半,挂在不远处的树梢上,晃悠着像是鬼影。
麻雀曾经翘着腿讲过,这里以前住着几户人家,后来有官姥姥看上了这片林子要强占,逼着这里住了几十年的人搬了家。不搬,就杀了她们养的狗仍在前面。
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没人管了,在旁边盖了座庙后就成了无名之地。
无人的林子里飞起一列乌鸦,文玉雁抬头看去,再低下头时赶到一阵天旋地转,天空和地面都被倒置,滑稽得不似人间。
她感到一阵阵晕眩,歪着身子扭了几下,趔趄着撞上一旁的树,手掌压在崎岖的树干上。再抬起来时,手背已经印上了红痕,最深处的凹陷呈现出浅紫来,
她绝望地跪坐到地上,双臂抱住树干,愤怒地低声嘶吼着,半边脸被压得发麻,眼前闪过阵阵白光。
脸上有水滑过,茫然地放下一只手触碰,才发觉早已经泪流满面。胸腔里的心脏早已是千疮百孔,决堤的悲痛就顺着缝隙涌了出来。
沈至景来扶她,文玉雁没起来,甩开了他的手。
于是他也哭了,眼泪珠子断了线一样掉下来,坐在旁边死死抱住她,不愿意松手。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面临这样的处境。只是来见多日没见的朋友,为何会见到一个血人死在了自己眼前,还要指责他是凶手。
他一切都不知道,只是害怕失去自己唯一的同伴,害怕她会想那个人一样痛苦地断了气。可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伸出手抱住她。
文玉雁的嘴唇都在发抖,抱着树无声的哭泣,身旁的这个人,是凶手的弟弟,骨子里流着和他一样的血,偏偏又是一无所知。
沈至景流着泪,道:
“你不要哭了,我们为她报仇好不好,不要再哭了…”
报仇,她莫名地有些想笑。他在未知的仇人和文玉雁间选择了报仇,但如果仇人是就是他的血亲呢?又会怎么做?
她琢磨出来一点两人的差距来,孤独的贵公子可以不在乎孤女的身份,俯首与她做朋友。孤女却只能去仰视他。
只要伤害到利益,温顺的兔子也会咬人。
怎么可能对他说,我要向和你血脉相连的哥哥复仇。
那是傻子才会做出的事,她的力量太微薄了,只要暴露,就能被人毫不留情地捏死。
所以,文玉雁只是挣开了他的手,没有起身,跪在地上一步一步爬了过去,停在一块木板前。
爬行的动作像一只兽,自诩万物之灵的人往往看不起这些野兽,肆意地用它们取乐,却会在大意时被低贱的兽咬断脖子,迸发出最强烈的恐惧,即使昨日才虐杀了一只它们的同类。
墓碑上书:赵舒颦。
最下面的字笔画很多,用手指做笔并不方便,几乎糊成一团血。
站起来的赵三比文玉雁高了一个头,如今却要跪下身子才能看见她。
文玉雁就跌坐在这个小坑前,轻轻摩挲这个名字。眨眼的时候就幻想着,视野脱离黑暗时会看到她的脸,转过头别扭地递来新的书。
心脏痛起来,她不可抗拒地卷起起了身体,企图缓解这股钝痛。
文玉雁面色发白地躺在了地上,捂住自己的心口。溢出的眼泪也倒流到眼眶里,汇成一洼小水坑,整个世界都在水珠的后面,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想复仇,可要报的仇太多,给这个,给那个。于是心里涌出无边的疲惫,希冀着自己能在下一刻死去,在这里好好的睡上一觉。不用去担心一切,只要考虑今夜做个什么样的梦。
——
最后怎么起来的已经记不太清,她被牵着手,浑浑噩噩地跟着前方的人,还了借来的铲子后直奔沈至格的院子,甚至直接忽略了身后阻拦的下人。
屋里的人似乎刚回到府里,还穿着一身朝服,戴着繁复的珠子帘帽。素日的轻佻气质也被削去了几分,对着摆放的铜镜站着,脸色是死一般的寂静。
见到来人后她并未惊慌,挥退跟过来的几个侍女,两个人在屋内的桌前面对坐下。
文玉雁连茶都没喝一口,哑着嗓子直入正题道:“杀了沈至深,你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见自己的义女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沈至格也没有愠怒,反而有点欣赏这只幼鹰的勇敢,叹息道:
“如果可以,我早就动手了,何必要留着另一个继承人与我分权。”
文玉雁皱了皱眉,感觉自己倒是反常的平静,问:“不必遮掩什么,你特意挑了今日去宫里述职,不就是清楚沈至深的动向,故意引我出府,让我亲眼目睹挚友的死亡。”
偏偏她今日去了皇宫,偏偏唯独麻雀被保了一命,跑出来向她揭发凶手。沈至格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激发这个义女的仇恨,目的就是推她出去,杀掉沈至深。
文玉雁心里没什么起伏,两个人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沈至格明显不像表面那么如鱼得水,似乎收到限制。手里能用的人不多,她欣赏一个小乞丐的魄力,所以受了做义女,自以为能完全掌握她,引她去杀掉自己的对手。事情泄露后也可以把人推出去挡箭,毕竟杀人的事她没有吩咐过。
从一开始沈至格就欣赏这个人的勇气,所以扶持她做了棋子,等待着义女莽然出手的一日。
“这是此前的筹谋,”沈至格叹道,“我确实在诱导你,利用你的勇气。但很可惜,我们都接触不到他了。”
她开口道:“沈至深爬上了大皇女的床,眼下住进了她的宫殿。”
没有人敢在皇宫里贸然杀人,这个计划只能被搁置。
沈翊是中立派,从来没有明面上站过哪位皇女。沈至深敢直接搬进皇宫,虽说是对她的步步紧逼狗急跳墙,沈翊却也没表现出什么斥责来,等同于默认了这个行为。
沈至格也感到烦躁,她没想到这个蠢货居然真的把府内争端带进了外面。她总觉得自己在受到暗中的压制,不能不兵行险招,结果对方直接站了队,完全不怕死无全尸。
“他只是个男宠,”文玉雁道,“为何会收到这么大的重视。”
沈至格答:“他不只是个男宠,为大皇女带去的是沈府的利益。”
“那你为何不去投靠二皇女?”
“你以为我和他一样蠢?”沈至格面色有点诡异,“我可不想在里面丢命。你也不要多想,回去勤恳练剑,早晚能寻到机会的。”
她又问:“破庙的事是你做的?”
“不,”沈至格否认,“我只是监视了他的动向引你过去。”
——
文玉雁只能咽下满腹的仇恨,像往肚子里吞钉,其中的痛苦唯有自己清楚。
她回了自己的小屋子,劝说自己暂时放下痛苦,草草用了膳就躺到榻上。
入睡的前一刻,眼前却浮现出麻雀的脸。瘦小的人死死抱住自己的胳膊,字字泣血地指责为何不帮自己报仇。一根铁棍贯穿了她的太阳穴,还在往下滴着血,嘴张大成畸形的角度,诡异地笑着就要扑过来。
她猛然惊醒跳下榻,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才发觉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境。身上的外衣都被沁湿,湿漉漉地粘在背上,触感像血一样。
心中的恐惧和愤恨再也压抑不住,甚至不敢躺下,生怕闭上眼睛就对上朝夕相处的同伴,痛苦地求救,而自己却只能无能为力。
文玉雁紧紧咬住牙关,拔了剑推门到院子里去。
月光洒满了所有的角落,隔壁屋的灯还亮着,里面的人不知再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