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梦到一只白猫……”
裴子骞时常梦到那只白猫。
舔舐爪牙的样子、抖动毛发的样子、露出肚皮让他抚摸的样子,每梦一次,他就后悔一次。
他后悔当初为什么因为一场事不关己的猫鼠游戏就弃对方于不顾,他想到那天之后白猫很少出现,第二年的冬天后更是再也不见身影。如果时间能够倒退,如果再回到那个撞见墙角所发生事情的下午,他想自己可能会做出完全相反的反应。
然而多年过去,当意识到这样的时机后来真正有重现在自己面前时,裴子骞还是发现,他做不到。
“高三寒假,卞皎父亲捡起去年履行一半的承诺,带他出国旅行。那个假期,我再次面临两个抉择,第一,正常参加高考,第二,接受裴家的建议,归宗,然后出国。我说过,我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些年来他们也并不是没有联系过我,但我没有一次想过同意,甚至连一瞬间的摇摆都未曾有过,唯独这一次。
“这一次挂断首都打来的电话后,卞皎的电话打进,我接起,他的声音很兴奋,尾音上扬,同我讲慕尼黑可以看到阿尔卑斯雪山,有很漂亮的晚霞。也许是因为我的回应太浅淡,他的声音也就渐渐小声下来,最后对我说,那里的湖泊其实并没有金湖漂亮,如果可以,他很想快点回家。很可笑吧?为了维护我可悲的自尊心,他什么话都可以讲,我却并没有因此有多高兴。因为这通电话令终于我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是否配得上他。”
多疑、敏感、固执,裴子骞用这三个词语形容十六七岁的自己。
多年过去,也许心境改变,当初的自卑连他自己都觉得幼稚至极,又也许人确实无法共情过去的自己,真正如叔本华所说永远在得不到的痛苦与得到的无聊之间反复摇荡,总之从今天回望过去,裴子骞才反应过来,当初自己在痛苦中沉浸得实在太深,以至于忘记,其实一切都有更好的选择。
“我一直在想,如果人生真的按照卞皎所说是一场梦境,那么蓝本源自哪里,又或许它是一场游戏,那么代码由谁编写。为什么每一次遇到同样问题时,我总会做出一样错误的决定——
“那年寒假结束,卞皎没有回到学校,郑怀远也没有,开学一周后我去看过,金湖的那幢房子被搬空出售。”
白猫不见身影。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任何可以联系的方式我都试过,电话、短信,甚至我找到他的老师,得到一个首都的电话,直到在拨出前,我才终于得知一件事情。”
二零一九年初,郑怀远于阳市承包一项工程。
工程总值十亿,半年前因环保事故,项目停摆,最终烂尾。烂尾一事发生后,投资的几百户散户因此受创。
裴子骞的大伯陈素忠正是其中之一。
陈素忠失意多年,原以为遇到千载难逢机会,因此以唯一一栋自建房为抵押,筹措三十万高利贷全部投入池中。
“他要做什么其实与我无关,在阳市生长十多年来,我与他之间比起亲人,更像租客。”
裴子骞讲到这儿摩擦了下食指,他想点烟。
“这几年我在德国读书,已经花费掉许多个三十,就比如我们今天的咨询……抱歉,我有些记不清你的收费标准,一千欧每时?他抵押全部房产得到的资金,仅能重复我们今天对话不到三十次,这不是一个合适的类比,但很形象不是么。所以我想,或许你不大能明白这笔钱对他的意义——他一辈子,就这么一栋房子。”
“也就是说,如果一场灾病发生,这是他唯一的退路。”
可这条退路从此被斩断。
“得知事情全貌前我刚刚结束那学期第二次月考,接到电话赶回家中,发现一切都变样。”
那栋自建房还在,东西没有搬走,楼下也并无人追债,但一辆救护车停在巷口,红色闪动的警报灯光把水泥灰色的墙面照得可怖。
裴子骞僵站在原地,只能看见从一楼抬出的担架上有熟悉的身影。
“当天晚上,我的祖母心梗去世。”
追债的人并非没有上门,只是他们到来时,整栋四楼房子只有裴子骞祖母一人。
陈素忠不是没有想过隐瞒母亲,尤其是这样大笔的一项投资失败,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向老人透露半分。其实生意场上有输有赢,早年新甘一带的经历已经给过他心理建设,他又没有子嗣,如果说唯一有挂念,那就只有年迈的母亲一人,可惜世事帷幕有隙光,等到真正悔过时,不过人走茶凉。
“事到如今,不论再说什么,其实都已没有意义。”裴子骞讲到这里,竟然轻轻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