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卞皎的热度比他想象的持久,至少到这年元旦之前,对方还会邀请他去家里玩最新购入的游戏机,而他只点头说好,就像此前每一次被邀请。
元旦前一天,卞皎给他打来电话,说金湖又要办烟花晚会,今夜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去看。
裴子骞想为什么这个人总是不懂得邀约要提前说,但最后还是应允。
也许是上一次中秋游园挂羊头卖狗肉被公众讨伐不轻,阳市这次确实是下了血本。
裴子骞下午六点半如约到金湖旁时,对岸已经有好几十名工作人员的身影在摆放烟花道具,视线放近,卞皎就站在下方的围栏边,支着下巴看对岸忙碌的身影。
这一天人真的很多,天还未黑,几个台阶的距离就已挤满了观众,裴子骞就站在原地,没有出声叫卞皎。
冬天日落很早,这时天边已有火烧的云,映得整个金湖火光一片。可以看见四周的人都举起手机拍照,绮丽的景被收入屏幕,好像一刻定格就能永远定格,就在这样纷繁的镜头花束中,最中间的那个人却只轻轻仰起头看向天空。
裴子骞就顺着卞皎的视线朝天空望,发现他看的似乎并不是火红的云朵,而是最远处那块唯一的天蓝。
他有些不明白。
不论是欣赏日落还是欣赏烟花,卞皎站在的都是风景最好的那个位置,可他偏偏都不看,都不拍。他好像只看蓝天。裴子骞就想起对方给自己发过的那张彩信——整张图片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的样子,恰似此刻天边那唯一一抹洞蓝。
后来裴子骞寻找过很多次那抹蓝色。
大学时期教授在收集某次展品时对他们说,主题是“没有意义的意义”,裴子骞第一瞬间就想到某一年元旦前夜在金湖天空上看到的那抹蓝。
为了做成人生中第一项展品,他回了很多次国采集颜色信息,每一次却都真不巧,遇上连绵的阴雨,最终只能选择翻出很久很久以前就决定再也不要打开的一张照片。
直到记忆中那抹蓝色成功出现在天空球上,裴子骞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没有意义的意义”,当然也还明白了其他更多,比如为什么有人要将那片天空拍下,又为什么有人在盛大的日落前唯独只看小小的一片洞蓝。
只是这时一切对他来说,好像都没有意义再提。
日落并不长久,很快天边便升起一抹淡淡的皎洁月光。
裴子骞这时听到前方有声音在叫自己:“裴子骞——”
是卞皎在招手,夜晚纷杂的光束照在他的脸庞之上,都变得洵白干净。
裴子骞刚想应该通过什么方式告知对方,自己现在不可能再挤下去,却见到那个身影转了个方向,逆着人群朝他走来。
最完美的观景位置被让出,一小片空隙带来的空间很快引起人潮涌动,卞皎却没有丝毫犹豫,背离金湖与人群,终于站到裴子骞面前,然后仰起眼睛。
“你好聪明,”他说,“站在高的地方,我就可以看见你。”
很多年过去,这双眼睛依旧在裴子骞的记忆中闪着笑意,好像当时全金湖倒映的星点都在这双眼中。
裴子骞记得当时的自己很喜欢问为什么。
比如为什么卞皎要从最好的位置走向自己,为什么不直接招手让自己挤下去,又或者可以完全不理自己,毕竟烟花秀就要开始,那是他期待很久的东西。
但那一天他没有问。
与其说是他的追问欲在那一个时刻无端减弱,不如说是他害怕追问出来的答案不动听。
只要卞皎没有机会回答,他就永远可以告诉自己:
这个人是为你走来,比起烟花,他更想看见你。
晚八点半,烟花秀准时开始。
一束火星徐徐升空,紧接着万千花火在一声爆裂中四散,裴子骞侧了一下目光,就看见卞皎的眼底飘洒淡蓝色繁星。
忽然,对方动了下手臂,裴子骞就慌忙撤开视线,却发现其实他只是换了一只手撑在下巴前。
也许是因为烟火鸣放声太大,卞皎少有地静静看着,没有开口说话,一直到夜空中的万千颜色消逝,裴子骞才听见身边传来一声从未听过的叹息,很轻很轻。
无人机开始表演,裴子骞终于找到勇气,说:“你刚刚叹气?”
卞皎闻言,好像轻笑了一下。
“你听到了?”
“嗯。”裴子骞就继续问:“为什么?”
卞皎转头看他,好像很惊讶。
“你连问了我两个问题。”
裴子骞没有说话。
卞皎于是转回头。透过余光,裴子骞可以看见他伸直双臂,做了一个很放松的伸展,然后轻轻启唇:“我上一次看烟花,是小时候在苏市,那时候家人都在……哦,除了老郑。我有告诉过你么,老郑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裴子骞如实说:“没有。”
卞皎忽然凑到他的面前,看他的眼睛:“你信吗?”
裴子骞感觉自己握住扶手的手指一瞬抓紧。
“不信。”他答。
“那你错了。”卞皎一笑,撤退时裴子骞趁机看了一眼他的眼睛,那眼眸里满是得逞的开心:“他真的不是我亲爹。他娶了我妈,但是初一的时候我妈走了,糖尿病。”
最后三个字攫住他的注意:“糖尿病?”
卞皎盯着天空上的“烟火阳州”四个字,轻轻嗯了一声。
“严格来讲,是严重的并发症,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大概是哪个器官。”
裴子骞终于侧过脸去看他,良久,他说:“我家人刚刚出院,糖尿病。”
卞皎的表情忽然滞了一瞬,接着就是很明显的一小抹慌乱。
“抱歉,”他说:“我不知道你……你别听我刚刚说的,我妈是个例,这种病很常见,大部分都不会有问题,只要平常控制好……”
“没关系。”裴子骞说。
他想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卞皎能和自己说出口应该很不容易。
世界上糖尿病患者千千万万,尤其是在中老年者身上更是频发,其实自己已经习惯,只是卞皎……如果他妈妈在初一的时候就去世,那应该还很年轻。
接下来的过程里,卞皎似乎有意避开刚才的话题不再提。
后来他也有举起手机对着外面拍照,但不过是拍了一张金湖湖水,以及拥挤的人群。
“我要给老郑看看这里有多少人。”他只是说。
那天之后,裴子骞不再能对卞皎说出以前轻易出口的冷淡话语。
他后来才了解到,原来卞皎和自己一样,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亲。他有看过卞皎母亲的照片,穿着一袭淡蓝色旗袍,靠在郑怀远的肩膀上,很漂亮,卞皎的五官和她很像。
这时候,他忽然想到过去那只白猫。
他想或许它玩弄小鼠的模样天真到可恶,但归根到底一生都在流浪,就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