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衣拖在后阶上,被苔与露沾湿,染了层浊色。
我怔怔地看向那衣袂,很快回过神来,收回了目光。
一直默不吭声的释天这会子冷笑一声,讽道:“看你演的一出好戏。”不待我接话,已化作金光不见。
我呆杵在原地,许久才想起一个个仰面盯着我的凡人。
我抹去了他们关于天神降临的记忆,只让他们记得是庙里的福神显了灵,将那些草菅人命的官兵通通吹跑了。
在被我抹去记忆前,巧云瘫软在地上,瑟缩地扯了扯我裙角,颤声问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蹲下身,“我和你一样,是个举目无亲流离失所的可怜人。”
许是见我待她一如从前,巧云渐渐放松了下来,松开我裙角转而套住我的胳膊,壮着胆子道:“你不是人...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我笑笑,“怎么不一样?你看见方才那二位天神没有,好大的气魄呢。在他们眼里,众生皆蝼蚁。我和你们一样的,都是小蚂蚁。”
她被我逗得噗嗤笑出了声,这回彻底松懈了下来,朝侧面的院墙努了努嘴,“你和那位天神大人,有旧?”
我摇摇头,“怎么会这样问呢?我与他不过数面之缘罢了。”又指了指自己身侧,“和这位,倒是有些牵扯。”
“那是我猜错了。只是,我缩在你旁边,能感觉到只要墙边那位天神大人一开口说话,你就会不自觉地往后躲,像是很怕他,想要离他越远越好。可站在你身边的那位天神分明比墙下那位要更吓人!你是不知道他有多吓人啊,我同你说,他靠近我时,我只觉得自己立时便要死去,明晃晃的天就那么一寸寸地矮下来,全往我身上压,我连气都不敢喘了!可是,我一面怕死,一面又恨不得自己立时死去才好,死了才能从他身边解脱。”
她像是心有余悸,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松开我的手,捂住自己胸口。
“是么。不是和你说了么,他只是凶,并不坏。”
在凡人看来,凶和坏都不能用在天神身上,这两个字眼太过切肤,太过平实,缺少了某些辉宏的意味。
究竟什么样的辞藻才配得上去描摹天神的模样与心性。我也不知道。我口中只是凶却并不坏的人,是释天,至于六道神,我亦觉得他高高在上,面目模糊,因而无法详述。
巧云忽而又紧紧拽住我,“玉儿,能不能求你不要抹去我的记忆。我想记得今日。”
“为何?今日记忆并不美好。”
她惨然道:“今日是我无望的日子里,唯一波澜壮阔,唯一值得记住的一天。”
见我不置可否,她几乎要哭出来,“况且,多我一个知道你身份的人,你也好将真正的烦恼与痛苦向我倾诉,不是么。否则,你在这世间不孤独么?”
“孤独啊,我很孤独,孤独得不行,很想倾诉。”我仰起头,望向空荡荡的天,“但是,你记不记得我曾经与你说过,世上众生一味求神,可那虔诚的祈愿里却没有半句关乎天神。而我,愿当那个不自量力为天神祈福的人。有我这般愿心的人,是注定要伶仃一生的。”
最终,我没有因为巧云的恳求与眼泪而心生恻隐,坚决地抹去了她的记忆。
武絮说,我像放凉的甜糕。
糕点冷透后会发硬,就好比如今的我,变得愈发无情,愈发不顾私心。
离开山庙后,我回了趟草甸。凡间年月与天上不同,虽然我每年在凡历五月都会回来祭奠兄长,但其实过两日才是真正的忌日。
我打算忌日后再回凡间,这两天带着茶与点心,去墓前陪兄长说说话。
我腾在云上,还没有落地,远远地已瞧见院子里有一道身影。
又是春华艳绝的时节。
满冠花红下,释天独坐在石几旁。
他把大氅脱了搁在对面的石墩上,一手执壶,一手捏盏,满园酒香四溢。
因为衣衫轻快,身影单薄,其人便显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假象,看得我略一愣神,停在云头忘了落下来。
他抬眼,朝我招了招手。
若这只是一座凡间小院,若院里独酌的男子只是个凡夫俗子,多好。
我在石径上站稳脚,立时要弯膝跪拜,却听他厉声喝道:“不许跪!见杀神不跪,何故来跪我!”
手里的酒洒了半杯,淋在腿上。
他索性将剩余的半杯也扬在脚边,不留情面地拆穿了我,“你其实认出了他!”
“是,认出了。”
他搁下手里能带给他烟火气的杯盏,向我投来逼迫的目光,平宁可亲的模样果真如海市蜃楼,顷刻间荡然无存。
花树下端坐着的,俨然是尊不可亵渎的天神。
“何故不相认?”
我躬身垂目,如虔诚的痴男信女,立在离他稍远的树荫下,低声道:“一来,是难以置信,我...晓得他的年纪,于是惊诧于他竟能年纪轻轻就飞升成神...”
释天打断道:“飞升与年纪无关,机缘到了便是到了。你可好奇,他成神的机缘是什么?”
他眉峰挑得凌厉,像是随时要戳破我的谎话。
我摇摇头,仍是顺着最初那句“何故不相认”往下回答,“二来,我不敢认。他既不以真面目来见我,那是暂且不愿与我牵扯往日恩怨。我若主动相认,不是惹他来杀我么?他如今成了神,我便是修炼得再尽心尽力,恐怕也不能是对手 。”
我不晓得释天有没有听出我这番造作的回答其实不尽不实,但他到底没有逼迫得太紧,而是顺着我的话问了下去,“我就立在那里,你还怕他杀你?”
这样的话已是过于露骨,释天的冷静自持似乎因为那新杀神的出现而削减得所剩无几。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当看到我与无央一起出现在眼前,他的神性好像有些抵不过尚未泯灭的人性。
嫉妒心和占有欲,如他口中的蝼蚁一样,一点点蚕食着天神包裹在私心外头的硬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