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开年,远城下了好大一场雪。
二月末,雪渐渐融化,勉强显露出几分开春回暖的气象。
枯枝还不及生出嫩芽,战火已烧到了城门外。
城虽暂且未破,但也是早晚的事。
街上大多店铺都关门了,我的首饰铺还开着。
城里的人携家带口地躲出去避难,市坊一日比一日冷清。店门虽开着,但也没客人登门,我每日便闲坐在门槛上,喝茶,望天。
一日半夜,城门那头传来声巨响,城破了。我翻了个身,继续睡。
迷迷糊糊间,听见外头砰砰地传来砸门声,正疑惑城门不是已经破了么,怎的还攻,才意识到是自家的门在响。
我趿着鞋去开门。
巧云从门缝里挤进来,扑在我肩上失声痛哭。
我吃了一惊,“你不是随你那官爷主顾逃出城了么?”
一面说着,一面将她扶进屋。
她整个人头面素净,也未敷粉,脸色苍白地坐在灯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都是...扯谎,他根本...根本没派人来接我,从头到尾都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说话间,她身上半点生气,连怒意也没有,可见已绝望至极。
“城破了...玉儿啊,干我们那营生的...若没人照应,待敌国兵将进来,真就如同...身处地狱。我不能再待下去,只好...来求你。”
“好,你安心待在我这里。”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些没能及时逃出城又在城里没有倚仗的姑娘都和巧云的想法一样,这一夜店铺后院的门响了又响。
我将她们都留下了。
可烟花柳巷从不拘在一墙一瓦之内,风流的轻纱云鬓在哪里,哪里就是青楼。如今她们全都聚集在我这里,这和留在风月场里等着任人宰割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我趁夜深,设法带她们出了城,一起躲去神庙里。
庙里尽是逃难的百姓,乱哄哄挤作一团。一人惶恐,众人惶恐,一人哭嚎,众人哭嚎。
当人世无望,他们只能将所剩的希冀全都寄托在传说中的福神身上,却不知庙里供奉的那尊天神只管他们生后路,绝不染指生前事。
青楼姑娘混在流民中,最是显眼。我把她们聚在身边,轻声安慰:“莫怕,莫怕。”
果儿仍是乐观,“福神一定会救我们的!”
我抬眼看向释天神像,干笑两声。
巧云哭起来,对我骂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信神佛,难道是盼我们都去死么?”说着,抡拳在我胳膊上雨点般地砸下来。
我默不吭声地受着,其他姑娘纷纷上前将她拉开。
神佛未必来救他们,我却能救。只是,众生自有气运,命数神柄,我没有资格插手。
但她们是在我心痛难耐时,给予过我生机的凡人,这份恩情不能不报。
没过几日,敌军便遣了一队人上山抓流民。见山里竟躲了这样多的流民,又觉得通通抓回去太麻烦,便打算随意带几十个回去交差,其余统统杀了,把这座山埋成一座乱葬岗。
兵将们只当庙里的人命不久矣,讨论那血流成河的计划时也不回避,百姓闻言,惊惧万分,一时间哀嚎声、求饶声响彻遍野。
我心中顿生憎恶,哪怕庙里的神像与释天并无半分相像,他亦不是远城人口中的福神,可这座庙到底是为他筑造的圣地,岂容得这帮狂妄无知的凡人在此行凶,玷污神灵。
巧云随着众人哭嚎一阵,渐渐止住眼泪,凄绝道:“我们这样的人还是死在庙里的好。死在这样的福地上,来世说不定能投个好胎,不再当个苦命人。若是被抓回去,成为男人的玩物,只怕比死还不如。”
众女子听她这样说,哪怕并非出生烟柳巷,亦哭得几乎晕厥。
我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倘若你下一世当真命好得很,比这一世不知强多少倍,那么你今日还想活么?”
“只要不被他们抓去糟蹋,这一世便是再苦,也能活出滋味来!”
“好。”我转而问一起来的姑娘们,“你们都这样想么?”
她们早哭得喘不上气,已无法说话,却都坚定地点点头。
此时,兵将们提着杀人的大刀,已堵在了庙门外。
我暗施小伎,将第一个闯进来的士兵悬在半空,飞出门外,他手里那把锃亮的弯刀碎成齑粉,随风扬在神像脚边。
果儿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脆生生高呼:“福神显灵了!”
一时间,庙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欢呼,众人纷纷转向神像,长跪不起。
巧云死死拽着我的手,生怕我这会子还要胡闹,会惹怒神明,于是拼尽全力将我拽倒,和众人一起跪好。
领头的军官很快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下令道:“先毁神像,再杀乱民!”
说罢,他带头领着士兵冲到最前头,举刀就要朝神像上砍。
刚一跨进殿门,他们立时被一阵狂风掀倒,轻飘飘地随风刮出门,在半空里打了几个旋,狠狠坠落山崖。
无敬畏者,当罚。
辱神者,当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