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温与尹散梅站在草庐门外,默默看着那连海接天的庞然巨物搁浅在湿地边缘,仿佛芦苇的尽头隆起了一座紫黑色肉山。它那原本宝相庄严的面孔,已经在海水中泡得肿胀开裂,巨大的眼窝深深地塌陷了下去,下颌几乎已经从脸上脱离,仅靠着几根肌腱挂在豁开的两腮上。海水推着它的头颅浮沉不定,好似正朝二人不停颔首。
灰败的天幕下,海风犹如千军万马狂啸而过,灌入巨物破漏的嘴里,最终化作凄婉的震耳呜鸣,仿若深海雷动,让人不由心胆俱颤。
如今两人终于看清楚了,这不是什么海外佛陀,而是一条身长十余丈的死鲸。只是这鲸鱼,何以生得一张佛脸呢?
正在疑惑之际,锦袍客猛然看见一道人影飞快地穿过芦苇丛,向湿地边缘狂奔而去。那是个六十开外的妇人,薛温在码头上也见过她,当时只觉得她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岛上人,如今重又看到她的背影,却从其中读出一派悍不顾死的决然。
“鲍媪。”尹散梅低声说,“城隍庙里的香烛婆。”
那妇人几乎是直接扑倒在了巨鲸面前,全然不顾身下的咸卤泥浆,对着僵肿死青的佛面倒头便拜,嘴里还用当地土话反复呼告什么,巨口随海潮翕合不定,仿佛是在居高临下地做着回应。
“你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吗?”锦袍客问。
尹四小姐蹙着眉连连摇头,看她一脸嫌恶的样子,分明是根本不想仔细去听:“鲍媪肯定是内心有愧,才把那海漂的死物当做真佛了。”
少女在猎猎海风中抄起双手,面色虽然依旧不善,比之刚才却还是轻松了许多,“薛大侠莫要见怪,这不过是一条寻常人面鲸。东海之上一路到达琉球,有的是这种大鱼。甚至有些,比这条还大。”薛煮剑闻言沉吟良久,显然是很难把头顶上那张山峦也似的死佛面孔与“寻常”二字牵起联系。过了半晌,他才又问道“人面鲸的脸……都是这等……模样吗?”
尹散梅摇摇头:“大部分人面鲸的脸,能有三四分像人,便已是稀奇了。这条巨鱼不知是应了什么造化,竟被它生出了一张惟妙惟肖的佛脸。不得不说,天地间的鬼斧神工,绝非人力能媲美,难怪愚人看到,会信以为真呢。”
“四姑娘的意思,如此这张佛面,竟然只是巧合而成?”薛温听见身边娃娃所言,倒有些意外,他本也不是迷信之人,但此时此刻,与这么一颗巨首对视,由不得他不往幽冥方面去想。
四小姐转头撇了薛温一眼,又看看远处顿首不已的鲍媪,忍不住嗤笑一声,“薛大侠这话,倒与家兄往日的训斥有几分相似了。然则儿家看来,神佛妖鬼,都只是人心作祟罢了。水里这个,再活灵活现,终究只是一张鱼脸。”
尹散梅说这话时,神情已然松闲了许多,半盏茶时间之前的疲累之态一扫而空。薛温看在眼里,咋舌之余,也只好感慨自己已是而立之岁,再也回不去那仿佛劲力无无穷的少年时代。
“天色不早了。”尹散梅大喇喇地向薛温一叉手,“不如就此别过,若是日后再有指教,薛大侠可来小集上的饼家找我。”
说罢,女娃便甩开膀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巨脸森然地死盯着她远去的背影,原本的慈悲眉目早已扭曲胀裂,如今看来仿佛带着刻骨的恨意。海风卷着芦花在灰幕下漫天飘扬,不知何时又开始涨潮了,呜呜声中更混入了隆隆水声,仿佛整个海岛都在随之摆荡。然而,尹散梅渐行渐远,甚至没有回一次头。薛温从她背影里看不出丝毫慌乱,也许,周围这一切于她,真的只是寻常自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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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最热闹地方的便是小集,由几家商户的铺面围成,白天勉强算是拢住了一些人气,然而一入夜里,商户们就手忙脚乱地上板打烊,仿佛手脚稍微慢一点,街上就会涌出洪水猛兽。
出了小集沿土路走上一里多远,就是岛上人集居的房舍群落。蝉岛明明地方很大,岛民生活却宁愿挤在一处。远远看去,那些吊脚陋室相互交叠,既凌乱又肮脏,仿佛是一堆随时会倒塌的砖瓦。
薛温不愿称它为村子,在他的理解中,村子里应该有田垄阡陌,应该有水井祠堂,总之应该有除去住处之外的其它内容。但眼前这片地方,只有房子。
零星的薄田都在一座山包之外,而最近的水井距离房舍也有十几丈远。这片依山斜坡上只有吊脚楼,鳞次栉比,东倒西歪的吊脚楼;犬牙交错,横七竖八的吊脚楼。从高处往下看,仿若是堆着十几卷旧草席。
房舍之间仅剩的空隙也被猪圈鸡舍填满,身处其中让人难免生出密不透风的憋闷感。可奇怪的是,明明走出两步,就是一片空旷土地,正对着梧桐古树林,岛上人却宁愿瑟缩在方寸之内,不敢向外伸展分毫。
眼下已过申时,袅袅炊烟无声地缭绕在聚落上方,给此地挂上了游丝一般的几缕生气。薛温本打算找当地人探听一下尹小姐其人,无奈那些岛民天一擦黑就逃命也似地回到了聚落里,甚至在外面都能听到他们闭门锁户的响动。
薛温无奈只得继续赶路,他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直叫了。早先经过小集时,锦袍客从饼铺买了两只蒸饼当昼食,饼铺老板小心翼翼地向他打听起人面鲸,看来这事已经全岛皆知了,但好像除了香烛婆,其他人都没有看热闹的兴趣。
“那个外地来的小姐是住在这儿吗?”锦袍客问。
“对呀,她租了饼铺后面的屋子,不过他们一早就出去了,现在还不见回来。”
“他们?住在这儿的不是一个人吗?”
“姑娘确是一人租了这里,不过本县马县令带着两个不良人征了对面凶肆的屋子住下,姑娘总是与马大人一同行事。”
这又是一处锦袍客搞不懂的地方了。虽说凶肆是集上最大的铺面,但难道这位马大人就没有一点忌讳吗?薛温见过许多功名傍身之辈,其中也不乏有胆气的豪士,但是对着满屋子寿材纸扎还能睡着觉的,似乎一个都没有,这已经不能算剽勇了,简直是憨莽。薛温心中暗暗做了提防,他此行本就不宜与官家纠葛,对于这等行事乖张的官家,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