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草几句话拜别仲清后,娄卿旻便与朝颜一前一后离开了藏书室,二人一齐走上回公宫的方向。本以为娄卿旻唤自己离开是有要事相商,朝颜便沉默了一路,等他开口,奈何他也不言语。
又行了些路,眼看快到了朝颜所居的东苑,娄卿旻依旧没什么动静。
已临近正午,阳光炽热,照得人心里也跟着焦炙,青石板地的积雪经过半晌午的照耀已经融成了水,朝颜踩在湿漉漉地上,瞥着自己留下的脚印,心中乱作一团。回想起娄卿旻所言,她是既好奇又焦急,眼看到了转弯廊台处即将分别,她终是开了口唤住前方人:
“大人方才急忙唤我离开,可是有什么事要同我说?”
娄卿旻停住脚步,立在廊下,转身看向朝颜,俯身行一礼,道:“殿下,恕臣多嘴,您如今已是待嫁之身,万不可再与旁的男子纠缠不清,有损声名。”
“旁的?男子?”朝颜口中重复着这几个字,愣了。
失神许久后,终于反应过来他的话别有深意。
近几日二人因学武之事和平相处,关系比先前缓和了许多,她倒是忘了,娄卿旻还是那个娄卿旻。
他似乎尤为在意王室尊荣,应是见不得待嫁公主与旁的男子轻易搭话,觉得有损华纪国的声名,故而方才唤她离开,思及此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莫非大人口中的‘要事’便是如此?”
“是,殿下恕罪。”
男人嘴上说着恕罪,十分有礼节地垂首弯腰,但他面上却是冷若冰霜,毫无半点为人臣的卑躬屈膝,反而带着一种不容任何人侵犯的威严。
见状,朝颜蓦地笑了,似银铃的轻声从嗓间发出,娄卿旻疑惑不解地抬眸,匆忙中二人对上视线,两道目光中有质问有疑惑还夹杂着淡淡的怒气,二人都各怀心思。
朝颜先移开了眼神,淡道:“大人口口声声王室颜面,敢问大人您是否在旁的男子行列中?”
“臣……”娄卿旻吐出一个字后忽然抿唇不语,像尊佛像似得立在那纹丝不动。
朝颜静静看他。
平日里旁若无人、不容侵犯的少傅忽然被她堵成哑巴,属实是破天荒的头一次,朝颜不想错过这次调笑他的机会,故而又向前进了一步,立在他身侧一步之距,笑道:“大人怎么不说话?”
“莫非,在大人心中,您不属于旁的男子?”
温热的气息抚过娄卿旻耳畔,似乎是未料到朝颜会有这一举措,他眼中冒出些震撼,脑海骤然浮现出先前姜宣同在牢狱中问过他的话——怕不是您对朝颜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吧?
少女好看的面容映在眼前,与昔日调侃的话语掺杂在一处,他顿时心乱如麻,眼神飘忽,忙后退一步,拉开与朝颜的距离。
身上青衫被他弄得微微浮起,玉石带钩撞在一处叮铃作响,他自觉不妥,又低下头朝人一拜,语气稍有些不平:“臣没有。”
“没有什么?”
“是没有那样想过,还是觉得不属于……”
朝颜故意调侃他,就是想看他这幅手足无措的模样。
男子又后退一步,久久不抬头,最后道了句:“臣属于。”
朝颜知道若再不给他台阶下,他定要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便也不再靠近。
得到料想中的答案,不再作弄他,随意望向远处堆积满满白雪的树杈,叹道:“少傅大人您放宽心便好,燕晤他是年纪尚小涉世未深,不曾见过几个人,难免会对一个与他有相似喜好的人生出好奇之心,想要一探究竟。不过我早已不是什么三岁小儿,对任何一个想要接近我的人都会谨慎再谨慎,更何况我还记得先前连瑕之事,又怎会与他纠缠?”
“方才若不是大人来,我也会想法子脱身。”说罢她抬步越过娄卿旻,走在他身前,厚重雪白狐裘下,鹅黄衣衫轻浮,发丝掠过男人光洁的额面,留下一道令人抓心挠肝的痒意。
鼻尖还荡着少女衣衫飘出的安神香,娄卿旻转身望了眼她的背影,不敢再露出半分心绪。低头瞥见玉石带钩缠在一处,他故作镇定地正了正衣冠,将玉饰归于原位,又迈步跟上去。
朝颜行得很慢,有意等他。
“如大人所说,我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整个华纪,所以我不能做出任何不利家国的行径,有些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她话锋一转,回头看着已经跟上来的人,道:“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大人方才帮我解围。”
娄卿旻面色恢复成原本的正经模样,冷静接话:“殿下客气了。”
“天色不早了,大人是想与我一同用膳还是……”
已经到了东西两苑的分叉口,娄卿旻不加思索直接便回绝了:“不必,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一步。”说完快步离开,仿佛朝颜是只吃人的鬼魅。
朝颜望着男人逃似得背影,无畏地摇摇头,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与她这个活了两世的人来说,不论是燕晤亦或是娄卿旻,于男女之事上都是三岁小儿赏戏,只浮于表面,没有她看得透看得深。
回寝殿后用过午膳,朝颜端着书简看了半卷忽然停下,接过槐夏递来的姜家信件,想到燕晤今日会一直待在藏书室听仲清先生教学,她便知今日自己不能再去了。
她打开信件看了一瞬,双眸半眯面色凝重。
姜宣同这封信来得正好,多日未见舅父与堂兄,甚是挂念,应出宫探望探望了。
*
昨夜子时,深更半夜。
雪渐停,寒风朔朔冰冷彻骨,外城主街空无一人,三辆马车紧紧挨着,其中一辆忽然变了方向,似是往王府的方向走去,另外两辆继续前进,穿过繁盛的城池与齐整的村落,向几十里外的神秘山丘赶去。
十里开外,一道黑色身影骑着快马忽略了第一辆马车,朝另外两辆马车奔走的方向追赶。
此人正是姜宣同。
那日在酒肆,姜宣同应了朝颜的吩咐,时刻注意着王家的一举一动,他夜以继日不辞辛苦地一直监视着王家,上天不负有心人,蹲守了半个月,王家终于按捺不住行动了。
天地一片昏暗,唯余星星点点的月光照亮山丘。
马蹄声浩荡悠扬,传遍山林,赶到外城最近的淮山脚下速度忽然降了下来,姜宣同时刻警惕着,故意与之留了些距离,寻了处隐秘之地安置马匹后,小跑着跟着他们往山林更深处去。
姜宣同虽躲得远,但还是让他一眼便认出人群中为首的就是王堃,多年的相处早已熟识他的身影。
见王堃着急忙慌地吩咐了下人几句话,身后的仆从便拿起铁器在黄土上用力地挖。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时辰,姜宣同躲得腿脚都快要麻痹,那群人才挖完。再抬眼,便见他们排着队往挖好的几个大坑中填满了漆黑的物什,而后又重新用黄土将其掩埋起来。
做好一切后,天快亮了。
朝阳洒遍山林,气温逐渐暖起来。姜宣同警惕地躲好,送走那群人。他先是锤了锤腿脚让身子动起来,而后慢慢靠近已经被复原的那块黄土地,潮湿的地面早已看不出挖过的痕迹。
姜宣同环顾四周,忽见其中一个土堆中间夹着抹暗灰,他快步跑到那方将东西拾起,在手上捻搓一番又放在鼻下轻嗅,是一种木柴燃烧后的树木香,甚至还能嗅出淡淡的果香。
他眼神一暗,竟是木炭!
想起前些时日王酉铭因私藏木炭之事被王上禁足在府上,又忆起王堃方才那着急的模样,一切都迎刃而解。
事情出现巨大转机,姜宣同连忙下山找到自己的马,兴冲冲赶回府,天已大亮。
他将马栓好后直接跑去姜贯所居的主屋,唤了好几声父亲,终于见姜贯的身影从外面进来,他快步上前,语气颇为激动:“父亲,孩儿有件事要同您说,是有关王酉铭那贼人的。”
而后姜宣同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昨夜讲述出来。
听完后姜贯满眼震惊,忙追问:“此事千真万确?”
姜宣同直直点头,语气坚定:“绝无半点作假,孩儿亲眼看到的。”